不敢想象江熙来听了会怎么样。
他会哭罢……
他记得那么清楚的一切,在自己这里都忘了,要怎么面对他清澈的眼睛呢?
攥着手中的小册,手腕都发酸。殇言在架子上好好摆着,在漆黑的房里根本看不见,却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召唤他,引诱他,最后致他于死地。
殇言最初没有失忆的成分,药效发挥也很慢。
药效退了之后,服药的人也记得被问了什么,被指使做了什么事。
他试验了无数次,加了精妙的东西进去。就让殇言有了更怡人的效果,能在药效过去后,忘了听到的问题,忘了听到的指令——这大约是他们喝了殇言之后最想记住的东西。
试药时的那些人从来没有异状。
尤离继续笑——他的体质喝了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恐怕有人早就有了,可惜他们自己忘了,可能忘了家人,可能忘了爱人,却没有同心蛊去提醒。
所以忘了就忘了,没有人发现。
若能早点把那些人放回去,这个症状也能被他察觉,可惜青龙会是什么地方,血衣楼又是什么地方,试药之用的人,不会活着再出去。
那些迷幻神智,引真诱心,乱人心力的药性,已经对他没有了效果,恐怕现在明月心让他喝一瓶,他也想答什么答什么,什么都能记得——
然而代价如此惨重,没有了殇言,就记不得最想记得的东西了——
他且哭且笑,癫狂如魔,牵动全身伤口疼痛,一手捂住眼睛,泪水就从指缝滑落,好像灼热滚烫,能燃烧一切。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
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要忘……
有很多往日晃耳而过的情诗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很少对江熙来说什么缠绵的情话——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原来觉得听不懂这些东西,却突然醍醐灌顶般地痛彻理解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锥心。
——————————————————————————————注:出自歌曲《牵丝戏》
烬亡
漂泊是什么?
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风餐露宿,而是万家灯火中,你茫然的双眼。
有人喜欢过节,有人讨厌过节,有人讨厌春天的脚步,讨厌喧闹的街道——一夜鱼龙舞。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容身,无处遁逃。
离玉堂在这种喧闹里反而更沉静,他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人,他的肩上有很多负累,却让他更强大。
不时有路过的万里杀弟子向他问好,声音很快湮没在了周遭的人声里。他转过街角,忽有熟悉的声音,沧桑而轻松。
“离盟主,良辰美景,不如小酌一杯。”
离玉堂只笑,“小酌就不必了,小叙倒是可以的。”
他也笑,“干巴巴地说话多没意思,不如我喝,你看着,我说,你听着。”
离玉堂点头,“这也不错。”
于是玉壶光转,凤箫声动,星如雨,雪化的声音无人得闻,却也来得如心所料。
晨光渐起时,离玉堂走到了江熙来的住处,门户虚掩,空无一人。
房中没有打斗痕迹,他就稍稍放心,只当自己太过警惕。然而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回来——
有万里杀弟子跑来回报:已经准备妥当了。
离玉堂皱着眉头,“稍作迟延。派人去找江熙来——多半出事了。”
已经集结人马,准备去九华进攻血衣楼——据密报,玉蝴蝶屠越龙已死,展梦魂还未归楼,尤离逗留杭州,血衣楼内无一主事之人。楼中布局早已交到过他手里,如今是千载良机。
血衣楼若失,尤离首当其冲受责,若趁机策反回来,就事半功倍。
然而江熙来去了哪里?
他能去哪里——最糟的不过是被青龙会劫走了。若真如此,尤离定会舍命保他,虽然这样想,却也止不住担心。
雪意正融,不日,这西湖就又是风光绰约了。可大抵,文人眼中的西湖和他们眼中的西湖很不一样,漂泊的人是看不见美景的。
火炉温暖着床边,尤离攥着手里的东西醒来,心慌之际已看到手里小册——自己的笔迹当然很熟悉,密密几页读完,却心慌更甚。
这些事情,仿佛没有印象了,却在每读一句后,脑子里就蹦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月白之色,似握长剑,幻听到有人呢喃唤他——
阿离。
他是江熙来?因为他所以才这样心慌么?
可是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着最后刚劲有力的四个字——
殇也勿言。
不能碰殇言。
可是那奇药好似有鬼魅般的灵魂,在另一边蠢蠢欲动,引诱着,召唤着,勾起他浓重的欲求——
种同心蛊,愿同生共死,无他难活。
他抚上心口,轻柔的蛊难以觉察,却明白醒来时的心慌从何而来了。
他那么喜欢那个叫江熙来的人,又为什么会忘掉?
恍惚的感觉并不好受,册子上的短句也丝毫不形象,越发让他想去探究,江熙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殇言在手里握了许久,却也不敢喝。
一遍又一遍地从头看到尾,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打开瓶塞,嗅到熟悉的味道,细细一想,也算不清自己喝了它多久了。
是它害的罢——就是它!
可是有剧烈的冲动要驱使他将它一饮而尽,又被他拼命忍耐。
这样的矛盾终于让他觉得痛苦不堪,闭着眼睛将小册收入怀中,一把将殇言掷在床头,推门下楼。
院子里新鲜的空气仿佛有生机盎然的芬芳,稍微缓解了他满心烦闷。
合欢走到他身边他也没发现,那双妩媚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尤离敷衍地回他:“没事,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白云轩婀娜而来,脚步很匆,看到院中二人,也觉得是一对璧人,却无心情欣赏,转身上楼了。
萧四无接过她手里的密信,脸色就更不好看——
“消息哪儿来的?”
白云轩守口如瓶:“密信就是密信,不能说来源的。”
萧四无也不追究,“好,我会想办法。”
手下恭身送走白云轩,忍不住道:“四公子,我们还不回潜堂去吗?”
萧四无道:“我去哪儿还要听你的指令?!滚——”
合欢查看了尤离手腕的伤,微微松口气,“好像好了不少,你自己感觉呢?”
尤离心不在焉道:“嗯,快好了。只是呼吸的时候肋骨那里还是抽着疼。”
合欢听罢终于忍不住,“阿良,你不能总为了他伤成这样。”
尤离突然盯住他,仿佛迫不及待要他说下去。
合欢尚低着头忍怒,“江熙来总让你一身是伤,你能不能自己小心一点?!”
尤离胸口起伏,伤口的疼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如痴如醉——“都是为了他伤的?都是为他……伤成这样的……”
为了他弄成这样的么——
为什么觉得甘之如饴,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样子?
神智不清中,他又抛下了合欢一个人留在原地,没有在意他失落的神情,挣开了他的拉扯,急步上楼。
闭上房门,在床头找到了那个美丽的小瓶,泛着温润而危险的光泽,摸上去如情人间的爱抚。
喝了它就可以想起来了。
喝了它罢——
合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失望,耻辱,嫉妒,愤怒——
每一样都浓烈无比地冲上他心头。
有侍女捧着东西向他行礼,看到他几乎扭曲的表情,头便埋得低低的。
“你做什么去?!”
侍女被他急怒的语气吓得要跪,“楼主该换药了……奴婢……”
合欢如刀的眼神划过她的脸,“你帮他换药?!你凭什么碰他?!”
近乎是从她手里一把抢过了托盘,惊得药瓶器具叮铃哐啷一阵颠簸,一身的如意纹被急速的脚步带成一片浅碧团影,怒意席卷两旁守卫的晨起困意,刹那清醒。
他方一进屋,便有守卫帮他关上了门,顿时隔绝了他的一身戾气。
尤离伏在床边背对着他,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进来。靛青色的长袍竹叶纹围领,双肩垂有短小流苏,正在轻微起伏。
隐隐有抽泣的声音——
合欢一把握住他肩膀使他转身,盯着他满目清泪,惊怒道:“你哭什么?”
尤离欲甩开他手臂,尽量平稳道:“你出去。”
合欢冷声道:“你该换药了。”
尤离的声音起起伏伏,有着哭泣时特有的尾音,“不用了,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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