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城从桌上取了装着薄荷油的小盒,拿绸帕沾了些,递给景帝,淡淡道:“……父亲此行,自然有一石二鸟之效。”景帝接了蘸着薄荷油的帕子,在太阳穴上轻轻擦了擦,顿时就觉清凉醒神,一面唇角微翘,有些嘲讽一般地说道:“其实这些到底说起来,也并不是如何重要,自古成王败寇,谁最终是得胜的一方,谁就能够改写历史,什么脏水都可以往对方的身上泼。如果老九赢了,他自然就可以说朕的证据是假的,先皇的的确确是由朕密谋害死,而那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反驳……因此,是非成败,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景帝说完这一番话,面部的线条忽然逐渐柔和了起来,微微笑道:“……朕,定然是赢家。”
没错,他们是有着骨肉亲缘的兄弟,血浓于水,但自古以来,这种关系,在深深的宫墙当中,却未必是存在着的……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手足?在政治的权力角逐之中,没有高风亮节,没有亲缘情感,都不过是手段而已,在帝王眼里,一切对自身的统治造成不利的因素,无论是人,还是事,都可以统统舍弃……毕竟是已经年近花甲,不比年轻人,也许是盘膝坐得久了,腿就有些麻,景帝唤人进来,将面前的桌子撤了下去,然后便将双腿慢慢伸展开来。叶孤城见状,便动手替已经有了年纪的父亲缓缓按摩着腿部,他不比旁人,手法自然不是那些不通武艺的人能够与之相比的,修长的手指在各个穴位上揉压挤按,指尖上加了恰倒好处的劲力,很快就解除了景帝双腿上的酸麻之感……长子容颜清峻,面上沉静如水,景帝只觉腿上颇为舒适,微微眯起了一双父子两人形状十分相似的狭长凤目,唇边含着一缕真实的温然笑意,深深看着自己的儿子,道:“我儿心中明明还有事未对朕说,何不讲出来。”叶孤城的指尖缓缓地有序落在景帝的腿上,闻言,只淡然道:“……已是过去之事,父亲又何必再提。”景帝仿佛是有些沉默,然后面上就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道:“……嗯,你知道了?也是,朕从来就没想过能够瞒得了你。”
[昭儿,你可知当今天子十六岁大婚,至今已有五年,后宫三千,却未有子息--不错,只因为本王暗中手段!]
[天子无嗣……若有朝一日,本王有法,使之龙体偶恙……“眼中闪过一道利光:”说不得要于宗室中择出继位人选……先皇只余这一子,天子再无兄弟,而当年李重茂禅让皇位于其叔李旦,拓跋弘欲将皇位禅让与叔叔,自是有惯例可循……]
[众王爷中,本王势大……昭儿可知父王为何贵为宗室,却大量敛财,甚至走贩私盐?须知继承大宝乃何等要事,皇帝必然要听取朝中大臣意见,父王虽是势大,却也要厚金结交重臣,令当朝权贵尽皆倒向本王……]
男人静静坐着,低首为父亲仔细按摩,额角有发丝微微滑落,景帝伸出手,替儿子将其掖到耳后,淡淡微笑:“……是啊,是朕做的,老九说的没错,’谋弑先帝,大逆叛伦,腆窃国策‘,上一任天子,你那堂弟之死,确实是朕一手所为……朕’无意间‘泄露给老九的这个秘密,其实,还真不是假的。”
景帝看着面前的长子,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紧张,既而微微笑了一下,道:“朕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昭儿可是,看不起朕这个做父亲的了吗。”
叶孤城面上的神情仍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片刻之后,才平静地道:“……叶孤城平生,心中只重寥寥几人,除此之外,其他人、事,都不放在心上。”
景帝垂目而笑,眼角的皱褶里,就那么一点一点地爬满了温暖的纹路:“朕就知道……”
阁中渐渐安静了下去,唯有炉中一缕轻烟,缭缭绕绕。
第305章 父子·兄弟 …
外面暖阳正好,花艳叶绿,鸟雀啁啾,一派春光明媚的温柔,无数白蒙蒙的柔软柳絮就如同一片雾蔼一般,从树间飘飞出来,纷纷扬扬好似一场飞雪,染得外头雪白一片。从打开的窗子里钻进来一股轻柔的春风,夹杂着一两片轻盈的白絮,悠然在空气里飘坠,景帝伸手拈住一片雪白的柳絮,微微笑道:“……那年有一回,也是柳絮刚刚绽出来的时候,府里到处都飘着这些白茫茫的东西,你母亲就收集了一大捧,用来填枕芯,亲手给朕做了一只绣枕。”
叶孤城正动手剥着一只黄澄澄的枇杷,闻言,不觉也将唇边的线条淡淡扬起些许,道:“……我记得母亲一向与女红针黹之上,并不是如何擅长。”父子两人此时提起那个早逝的美丽女子,不知不觉就将语气都尽数温和了下来,景帝的面容上淡淡现出了一缕极温煦的真实笑意,就连五官原本鲜明的硬朗弧度,也仿佛都完全柔和起来:“是啊,她的手艺确实不很好,拿惯了剑的手,拈起针来自然是不大顺畅的,一个枕头,都耗了她快半个月的工夫。”景帝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长子递过来的剥好的枇杷,用手比划了一个比手掌要大些的形状:“……她那时还曾绣了一架这样大小的画屏给朕,绣得就是这柳絮,用银色的上等丝线密密绣在素底的蜀锦上,由于颜色相近,因此总那么用眼睛盯在上面看着,一针一线地慢慢绣,就容易觉得眼睛发花……你母亲每天这么绣上一回,手指上就肯定要多上一两个针孔,当时朕就曾笑她,说将来若是生了女孩儿,定然是不能让孩子像她这样手笨……”景帝说着,自己不觉就笑了起来,说道:“好在生的是儿子,不是女儿,不然说不定还真会和她一般,针黹笨拙……憬元日后长大了,可别像她祖母一样,不善女红,不然等嫁了人以后,平白让夫婿笑话。”
景帝虽是这样说,但语气之中,却哪里有分毫嫌弃心爱的女人’手拙‘的意思?只尽数在那笑容里,淡淡蕴涵着对往日时光的绵长回忆……叶孤城见父亲眼下渐渐有些惘然走神的意思,由于不愿他再过多地郁郁失欢,因此就不着痕迹引开了话题,只道:“……憬元年幼,再大些时,她愿意学些什么,但凭她自己喜好就好。”景帝听了,不禁指着儿子笑道:“好哇,这回可让朕当面见着了,你这当爹的,也实在是忒偏心了些!把儿子从小就拘得老老实实,整日里读书习武,一样儿也不落下,可等到了闺女这头,就宠得没边儿,万事都由着她了!”
叶孤城听景帝这样说,就想起府中被养得白白胖胖,整日里憨态可掬的小女儿,也不禁微微弯了弯狭长的眼角,道:“……憬元既是女子,日后便不必负虑过多,为父母者,只要她一生喜乐就是。”景帝似是有些触动,不觉也微微点了一下头,道:“我儿,你说得很是。”随即又笑一笑,说道:“别的也就罢了,你总要也教她习武才好。”说罢,拿起一把小刀,将刚才叶孤城为他剥好的枇杷用刀切成小块,盛在碟子里,用银签子取了一块吃了,才继续说道:“……有人说什么女子舞刀弄枪,不像样子,朕只说这统统都是些蠢人才是……你母亲当年不也是武艺高强?朕就觉得好得很!将来憬元也像她祖母一般,朕倒要瞧瞧,莫非还有谁能嫌弃朕的孙女不成?”叶孤城用锦帕擦了擦刚刚剥过枇杷的手,道:“……父亲说得是。”
景帝看了看时辰,便让人送点心进来,不一时,几名内监就抬着小桌进到阁内,将桌子放到炕上。景帝取一盏温度正好的灰绿色饮品,吹一吹上面袅袅的热气,道:“这东西味道还不错,你也多用些。”叶孤城拿起另一盏,慢慢喝了一口,只觉味道浓香,颇为滋淳,也没有丝毫豆子的腥气,便微微动了一下眉心,道:“……是’崇豆饮‘。”景帝笑了笑,也徐徐喝了一口,说道:“你以前也喝过?”叶孤城道:“……昔日母亲尚且还在世之时,常用此物。”
景帝垂了垂目,笑意融融:“嗯,这是她平日喜欢的饮品,用上好的绿豆和着羊奶磨成浆,使了特制的法子消去羊奶的膻气和豆子的豆腥,最后再用了许多道工序,才能调制而成,虽用的原料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但这精细入微的工夫,却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会有的,你母亲当年从未对朕说起过家世,但朕只看她平日里常用的这一道甜品,就知道她是大家出身。”
父子二人坐在炕上,默默吃着茶点,景帝拿了一张兵部才送上来的奏折给叶孤城看了,两人一边用着点心甜品,一边商议讨论,不知不觉间,外面的日头就已经逐渐有些偏移……叶孤城手上拿着线报细细浏览,一面将一块烤得金黄的糍耙递到唇边,景帝坐在长子身旁,不经意之际,忽然瞥见男人纹着银丝攒花结的衣领之间,在顺直发丝的间隙当中,隐约现出了一块殷红的斑痕,由于肌肤太过细腻光泽,莹润胜玉,因此那一痕绯红,就显得十分醒目,并且只看那新鲜的色泽,就知道必然是不久之前留上去的……景帝心中想起一事,不禁就有些暗暗叹息,却又很快就并不再去想它,只微微一笑,含了一丝父子之间,无伤大雅的善意戏谑语气,道:“我儿,虽是武人身强体健,但软玉温香在怀之际,也莫要忘了以保养为重。”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