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转身离去时,却忽地只听见几下悉索之声,伴随着人踩在雪地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响,迎面不远处的一丛花木后面,就走出来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袭金红色的厚袍,头顶并不戴冠,只结着发辫,猿臂长身,五官英挺,正目光深利地朝这边打量着,宁栎黎定睛一看,却正是那元蒙可汗冒赤突。今晚能够有资格赴宴的后宫女子,自有与百官和元蒙使团距离极远的席位,因而方才在殿中虽远远见了这元蒙可汗,却也并不能够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但其衣着打扮倒也可以模糊看见,所以宁栎黎眼下能够辨别出这个高大男人的身份。
对方既是元蒙可汗,自己却也不好像方才那样打算的一般,就此匆匆退去,在元蒙人面前失了天朝上邦的气度,因此宁栎黎略略定了一下心神,压下心中涌起的被陌生男子听见自己吟诗的羞躁窘迫之意,恢复了面上的神情,双手拢于袖中,微微倾了一下上半身,淡然颔首道:“见过可汗。”
冒赤突双目炯炯,打量着不远处的女子。对方身上披着一袭彩莺绘枝的刺绣斗篷,下方露出及地的芙蓉色丝锦长裙,隐约在裙角缀着细碎的珍珠,长发直垂至腰际,发髻间并无多余赘饰,清雅而不失气派,眉心正中一朵红梅衬得肌肤尤胜初雪,配上清丽容颜上无嗔无喜的安然神情,在身后几株开得颇好的梅花树间,竟显得有几分不大真实。
冒赤突眼见她气度妆扮皆非一般,言语之间落落大方,且又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身份,料想绝不应该是宫中的侍人,但也瞧不出大概是什么身份的女子,因此便沉声用汉语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孤身在此?”
此时四周万籁俱静,唯见雪地间一点稀疏的淡淡星光,夹杂着周围树影斑驳,只听到远处殿中的隐隐丝竹歌舞之声。宁栎黎暗中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并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缓缓舒声道:“既是陛下设宴,可汗何故中途离席,岂非有些不好,何不早早回返。”
冒赤突见她语气虽是端重,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生来的的柔婉温丽,不由得就觉出一分罕见的耐心,问道:“你是天朝皇帝后宫的嫔妃?”
宁栎黎听了,不禁脸上一红,心中就生出了几分不悦,暗道这人无礼,因此面上的神色也变得冷淡了几分,说道:“晚间夜风寒凉,可汗还是早早回去罢。“说着,就欲回身离开。
冒赤突见状,上前几步,隐隐地就挡住了宁栎黎的路,慢条斯理地笑道:”本汗饮得多了,刚才已经和皇帝说过,出来散一散酒气……倒是你一个小小的女子,又为何孤身待在这偏僻地方?”
他身为元蒙男子,自然远远不似中原人一般讲究礼数,注重男女之防,但宁栎黎生于宗室之中,自小根本无人曾对她这般无礼,此时遭遇一个年轻男人拦在面前,与陌生男子同处于这般偏僻的所在,却是已有些局促羞恼了,不由得肃然道:“可汗醉了,还请回去罢。”
冒赤突自幼生长于元蒙,虽识汉族文化,骨子里却毕竟是草原儿女性情,因此眼下的举动,倒也并非是有意轻薄唐突之意,见面前的女子在月色之下,雪白的面容上浮现着一抹羞恼的淡淡飞红,衬着身后如同火烧云一般盛放的红梅,竟是更添几分清雅隽丽,也不知是人衬了花,还是花映了人,又想起刚才不经意间看见她独自倚梅低语,神情间那一点幽幽黯然之色, 一时之间,心中就有些异样之感,于是又走近一步,目光犀利,凝神看着宁栎黎,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不是皇帝的妃子?”
宁栎黎已经临近双十的年纪,兼且心思细腻,此刻乍见冒赤突如此,又对上他炯炯的视线,不禁心中一惊,哪里还能浑然不知道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登时玉面烧红,又羞又愤,不由得轻叱道:“陛下乃是我嫡亲的舅舅,还请可汗言语之间,休要如此!“言罢,回身绕路就走。
她匆匆绕道而返,因走得急了,发髻上插着的青岚暖玉响铃簪叮叮而响,声音清灵细脆,随着她匆匆离开的脚步而渐渐远去在夜色当中。冒赤突倒也没有再如何,任由她避去了,宁栎黎一路回到殿中,直至从后方坐回到位置上,才慢慢定下了心来。旁边长公主正饮着一盏果子酒,见女儿从外头回来,面上神色有些异样,便拉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我儿,怎么了?”
宁栎黎定一定神,随即面容间现出一丝笑意,温然道:“女儿方才在外面吹一吹凉风,想要去一下酒后的燥热之意,谁知道却有一只鹤突地从花木里飞出,惊了女儿一跳。”
长公主笑道:“宫里养着的这些东西,哪天一不留神,确是常能惊到了人……本宫年幼之时,偶尔在玩耍间,也曾被这些鸟禽鹿鼠之类的唬了好几回。”
母女两个说了几句话,过了一阵,长公主便回过身,与近旁的瑾妃细语谈笑起来。宁栎黎拣了一只蟹晶薯团慢慢吃了,目光却已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远处,那人正静静坐着,身旁则偎依着叶玄,父子两人仿佛正在说话,男人的面容间,依稀仍是冷峻的模样。宁栎黎痴痴看了片刻,既而就因害怕引起旁人的注意,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父亲,元蒙有我们中原这么大吗?“叶玄仰头看着男人,一面脆声问道,叶孤城放下茶盏,声音淡淡:”不若中原远甚。”
叶玄哦了一声,从桌上拿起一把紫丹攒珠茶壶,替父亲在杯里续上八分满,叶孤城看了一眼面前各式精美的珍馐,对男孩道:“为何不多用些。”
“孩儿不想吃这些……“叶玄瞅了瞅满桌的菜肴,秀气的眉毛皱了一下,回答道,叶孤城想起刚才景帝叫人给他布菜时,男孩也没有吃上几口,于是就用手摸了摸儿子光洁的额头,开口问道:”身上可觉得不适。”
父亲凉凉的掌心触在前额上,叶玄舒服地眯起眼睛,“孩儿没有觉得不好,只是不想吃这些东西……一看就觉得肚子里腻腻的。”
叶孤城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此时正与瑞王说话的景帝注意到了两人的举动,于是便笑问道:“你们父子两个在说什么私房话?也说来给朕听听。”
叶玄听见景帝询问,便一五一十地把刚才说的话都讲了,景帝听闻,不禁心疼孙儿,忙问道:“朕的长孙可是病了?赶紧叫太医来仔细瞧瞧,才是正经。”
叶玄摇一摇头,笑嘻嘻地说道:“南康长得可结实呢,没有生病,就是不想吃东西,觉得不太有胃口……”
瑞王在一旁笑道:“好侄儿,本王瞧你这般,想必是冬日里天气严寒,大多是吃些性热饱腹之物,吃得絮了,小孩儿家又不比大人,胃里克化不动,因此即便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吃的兴致……你鄞羲弟弟前一阵也和你差不多,后来让太医过来看了,给了法子,没几日就好了……回去叫人做些粗粮粥糊,配两个清口的普通菜蔬,不必吃上几日,保证就好。”
景帝笑道:“勖儿,你如今做了父亲,果然就比从前要强些,有了当爹的模样,再过几月,你府里那阮氏再给朕添个皇孙皇孙女,你想必也更能老练沉稳些。”
瑞王眉目含笑,面上带着些醉红,道:“儿臣哪里有什么做父亲的模样,平日里鄞羲都是他母亲照顾,儿臣也不常抱他,比起皇兄,却是差得远了……”
景帝开颜而笑:“古人都说’抱孙不抱子‘,你倒是也想学不成?你小时候朕也不如何亲护你,比起咱们父子,你皇兄确是难得了,南康幼时一旦若有个头疼脑热,你皇兄就紧张得不得了,恨不得时时亲身看顾着,朕瞧着,心里有时都觉得犯酸,这当爹的,竟比朕这个做祖父的还护孩子。”
叶孤城此时已经将方才喝的烈酒都自掌心中散了出来,闻言,便道:“父亲言重了。”
一旁瑞王点一点头,笑着接口道:“既是为人父母的,又怎么会不宝贝儿子?儿臣现在自己做了父亲,才知道父皇对子女的恩情。”
一家子四个人絮絮说着些家常话,过了一时,景帝的目光忽无声无息地扫过元蒙使团方向,既而淡淡笑道:“这元蒙的新可汗冒赤突,你们兄弟两个,怎么看?”
“……皇兄……早些回府就是,勖膺还不……不算有几分醉,皇兄和侄儿回去罢……”
瑞王双目半眯,俊颜间泛着浓浓的红晕,一边倚在兄长身上,一边低声笑说道,叶孤城也不和他多言,看了看瑞王府的暖轿,又瞧了一眼弟弟绵软醉语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很放心他酒醉后一个人待在轿子里,没人照看,于是就将其拦腰抱进自己的大轿中,又令瑞王府的人自行回去,然后对身旁随从吩咐道:“先至瑞王府上。”
一行人徐徐在冬日的夜色中缓行,三人坐在轿子里,叶玄也是困了,垂着脑袋,半靠在父亲怀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轿中充斥着浓浓的酒香,瑞王坐在叶孤城身旁,全身因为酒醉而绵软着,软软倚在兄长身上,一副半醉半睡的模样。叶孤城见他鼻息沉沉,便知道他确实是颇有些醉了,于是就伸手稍微将轿帘揭开一丝缝隙,以免轿子里的空气太过暖闷,令他胃中翻涌难受。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