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那张卷子时,微微打了个盹,反应过来后组长已经在收卷,他本来想随手添几个字,但转念又觉得这样得不了分,就干脆直接交了。
但这时候拿学画画的事去填补老夏的疑问,多少会显出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周聿南只能向老夏解释说:他做题做慢了,来不及写那道题。
老夏将信将疑,手指在蓝色的涤纶衬衣上搓了搓,又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试题上,问周聿南:“昨天也讲评过这题了,现在弄会了吗?”
周聿南正要回答,六班的“政委”忽然走进了办公室。“政委”是六班人给班长钱沄嘉起的外号,钱沄嘉是个长相板正的少年,两只小眼睛看起来永远那么严谨与精明,似乎可以看透六班所有人内心的那点小九九。而他的一双厚嘴唇,发出的声音也总是充满镇定的疏离感,和电视上那些党/委/书/记、政/治/委/员发表宣言或者开会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政委”钱沄嘉把刚从班里收来的练习册放在老夏桌上,临走时,目光在周聿南身上停留了五六秒,接着就快步离开了。
老夏又对周聿南开展了一番思想教育,周聿南面上带笑,不停地点头,等对话结束时,已经是七点半了。
赶到美术教室的时候,韩夕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喝茶,她看到神色匆匆的周聿南,叫住他,问道:“今天怎么迟到了?”
周聿南向她交代前因后果,韩夕听完后把茶杯一盖,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顿了一会,韩夕开始说:“聿南哪,你得跟你班主任讲清楚这件事,你如果想考造型类,那画画就是你头一件要紧的事,功课往旁边放一放都没问题,只要别触底。哎,这样吧,我改天跟你班主任聊聊,跟他说明你的情况,让他不要逼得这么紧。”
又交代了几句,韩夕这才放走周聿南。周聿南提着工具盒进了教室,王念念看到他来了,笑道:“今天怎么来这么迟?”
周聿南叹口气,用折叠桶接了水,开始画上次留下的色彩静物。王念念看他面露郁色,猜想周聿南可能遇到了烦心事,也就没再打扰他,随手将耳机戴回,继续画自己的画。
下课时周聿南收到了李滉的短信,李滉说李志杰两天没回家了,一给他打电话,就说是工作忙没空回家,难不成李志杰在那七八平米大的办公室里住了两天?
李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周聿南没有即刻回复他,王念念走在他身侧,一个劲地同他聊天,周聿南有些心不在焉,王念念反而越发说个不停,像个不知疲倦的蜜蜂似的。到了宿舍楼下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宿舍照例熄了灯,周聿南摸黑上楼,蹭了满手铁锈。不怪他不小心。空气太潮湿,原本附在楼梯扶手上的铁锈纷纷浸了水,被泡得脱离扶手表面,飘了起来。
拿钥匙开门时,周聿南回了李滉的短信,言简意赅的一行字:你这是想太多,好好上课。
李滉的短信紧跟着来了:哥,还没睡?
你不也是吗?
嘿嘿,我这就睡,你也早点睡呀!
周聿南没回复,拉开背包掏出几本练习册,又像往常一样开始赶作业。
临近年中,竞赛班招生测试的成绩出来了。李滉竟然拿了个第九名。第九名,意味着李滉甩掉了两百多号来参加比赛的初三生。周聿南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多少有些难言的嫉妒,但到底是为李滉高兴的。
晚上回家时张悦然做了一桌好菜,白灼虾、焖鸡翅、葱爆牛肉,都是些荤腥味重的肉菜。时隔三年,张悦然早就知道了白灼虾不该去头炒,此时做的这盘虾个个光溜溜而充满弹性,周聿南本来不爱吃虾,也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
除了刚开始的那几天,李志杰又恢复了原来的作息,每天回家,那个讳莫如深的夜晚也成了李家的过去。翻篇了。
生活需要翻篇,没有人会总在一些令人失望的细节上蹉跎时日。这是周聿南通过父亲即将再婚一事得出的结论。
六月末的绿林已经七日不见晴了,賡延不绝的阴雨笼罩了这座小城市,周聿南和李滉上学的路也开始变得曲折。有一日,周聿南偶然从电视里读到一条新闻,说是本市有一名骑电单车的女子误入建筑工地,掉进了被雨水填满的沙土坑中,淹死了。大雨天有太多的气味,泥土味、青草味、铁锈味,这些气味统统盖过了人的气味。于是,等人们发现那名女子时,已经是四天后了。
周聿南惶惶不安,总觉得这种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为了不穿那丑陋的红雨靴,他本来打算买辆自行车去上学,这时也放弃了这一想法。
李滉抓着小夏在客厅里乱走,小夏长大后,那双瞎眼不见变美,反而因为李家人喂得太好,肥胖的身体越加衬出那双空洞猫眼的可怕。不过他们四人习惯了这种可怕,尤其是李滉。他时常在夜里逗小夏玩,一点也不惧怕它那两个黑窟窿。
小夏跃到了阳台的落地窗前,想伸爪摸雨水,却只触到了冷冰冰的玻璃。它近日总想往外跑,李滉一不留神,它就钻出了客厅门,跑进了楼梯间。它被李滉从楼梯间拽回过四五次后,稍微安分了一阵,又开始暗中策划逃离李家的路线。
周聿南和李滉都是一头雾水,小夏在李家待了三年多,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往外跑过。除了在出门前将客厅的门牢牢关好,以及锁好各个房间的窗户外,两个少年再想不到其他方式,来阻止小夏的奔逃。
过去,李滉时不时会在雨天看电影。周聿南偶尔会参与他的电影活动,但大部分时候,周聿南更喜欢待在房间做自己的事。这天李滉买了张新光碟,放进DVD里看,周聿南正好坐在沙发边玩拼图。把它拼完,可以得到一张梵高的《柏树中的麦田》。周聿南对这张画不太感兴趣,他对梵高本人更感兴趣。
他觉得梵高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永远有一种周聿南无法想象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来自梵高理想主义者的定位。事实是,若没有现实的残酷,梵高这类人也就不会显得那么动人了。
拼图有整整两千八百块,周聿南花了两个多小时,仅拼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决定休息一会,于是起身接了杯水,正看到李滉蜷着腿津津有味地看电影。
李滉爱好不多,看电影勉强算一个。周聿南经常陪他去附近贩卖光碟的小店里挑选,一站就是半个下午。那些常年不见光的小店里,总有一个大约六七平米、人来人往的角落,周聿南暗中窥视过那个地方,他只在那里见到成年男性,而每当他靠近那个角落时,店主便向他投来微妙的眼神。
家里的光碟堆在一个一米宽、半米高的木柜里,周聿南闲下来时也会在里头翻光碟看。李滉不爱整理东西,光碟多起来后,就成了几堆坍塌的建筑物。周聿南替他整理过许多次,用橡皮经分门别类地把它们捆好,一叠叠摆放整齐。这是周聿南从方明玉那里学来的。
再过几天,周聿南要收拾行李去G市学画。一群市一的孩子即将被关在一个园子里接受集体培训,周聿南也不能例外。临走前,李滉给他拿了把伞,说:“G市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会下雨。”
周聿南有些难为情,那是把深红色的伞,他不喜欢任何跟红色沾边的东西。他被人喊“没有男子气概”很多次,虽然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默认地将红色与“没有男子气概”划上了等号。他买东西只拣黑白灰三色买,其他的颜色很少沾手。可到底是李滉给的,周聿南还是拿了。
李滉和张悦然把他送到汽车站,上大巴时,李滉冲他摆了摆手,难得的放了晴,阳光刺得周聿南要流泪,他拉上了车帘,把李滉的笑容挡在外边。
车刚开出去十几分钟,周聿南就接到了李滉的短信:哥。
只有一个字。
周聿南困惑,他上下挪动页面条,想从这一个字里抠出其他信息,可李滉确确实实只发了这一个字。周聿南无奈一笑,回了个问号。
不到半分钟,李滉的信息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感叹号。
周聿南看这这孤零零的一竖一点,笑容有些收不住,拇指动动,给他回了个句号。
李滉接到这个句号时,以为周聿南在忙,没空理他,就不再回周聿南的短信。结果周聿南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机屏幕暗了一次又一次,这才反应过来李滉似乎不打算回他消息这一事实。
下车时路上还有积水,一个个“小池塘”横在通往园子大门的路上。王念念的行李箱刚被她拖出十几米,底下就湿了一片。周聿南和她换了行李箱,帮她将行李箱扛上楼,下来时忽然想起要给家里报个平安,结果一摸口袋,其中空空如也,手机似乎是掉在了车上。
顾不上王念念询问的眼神,周聿南急忙冲向原本停着大巴的地方,那里已经空了。周聿南又追出三四百米,却只见一片空茫的夜色。
回来时王念念还在原地等他,周聿南跟她说了手机的事,王念念一愣,紧接着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周聿南。王念念的手机上挂着个叮铃作响的铃铛,周聿南拿在手里,拨通了张悦然的电话,过了半分多钟,张悦然的声音从寂静中传来:“聿南,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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