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密斯回头看我一眼,眼中有丝无奈,又有丝明知事实却又不能拆穿的恼怒。
我转身正要走出旅馆大堂,看见珍妮披着斗篷站在门口,在我经过的时候淡淡说:“大人,也许女孩的房间还是可以凑出一间的。男士的话,根据不同身份,也可以和教会的人在房间里挤一挤。您看这样可以么?”
那个人的白斗篷还是一尘不染,宽大的教会长袍与上次见他的时候又变了样子,大概是不同的神职等级,衣服的花纹、配件和层次都不同,现在他身上的银饰已经换成金色。他没有摘下帽子,阴影落在他脸上看不清表情。
他坐在大堂角落的沙发上,教会的随从再往里面搬着行李。一个厨师模样的人站在他面前弯着腰,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不知在和他说什么。
他真是平易近人,像我就不知道该和旅店的厨师聊些什么。
“这几天在路上我想您一定非常劳累。歌利安大人特意吩咐今晚一定要让所有人好好吃饭和休息。”珍妮语气平缓,似乎料定我不会拒绝。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克里斯。”
我回过头,是安妮。
“我们走吧,现在去下一个镇子,应该还来得及。快出发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我刚要说话,安妮又继续说:“听说这个旅馆没有热水,那可不行。我今晚一定要洗澡,否则我睡不着觉了。”
厨师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兴致颇高的样子。
穿着白斗篷的人坐在角落沉默着。
“嗯……是、是的。我和安妮是同样的意见。我三天没洗澡了,这太尴尬了。”艾薇拉红了脸,又推了推眼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一旁。
安妮捂住嘴轻笑一声,伸手大剌剌搂住艾薇拉的肩膀:“放心吧,今晚我会帮你擦背的。”
“安妮!”艾薇拉的脸更红了,嗔怒地喊安妮的名字。
“大人,马车准备好了,我们走吧。”安迪密斯已经从外面重新进来,声音带着佩罗家管家大人的标准强调。
“抱歉。”我对艾薇拉说。
“欸?”艾薇拉有点不好意思,“怎、怎么会呢。我们走吧,佩罗大人。”
“德尔,多备一点碳,把所有的手炉都点上,给马克他们也准备一个。”
“好的,安迪密斯大人。”
又下雪了。
虽然安妮和艾薇拉尽量不在我面前哆嗦,但我还是看到她们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耳尖。
我把身上的紫貂披风脱下来,裹在两个女孩身上,将腿上盖的棉褛披在身上。
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起来,撞了撞艾薇拉的肩膀:“怎么样?我说过,他其实不错,对吧?”
艾薇拉红了脸,转头看向安妮:“欸?”
雪落在地面上,渐渐将天地铺成白色。
我将手伸到窗外,很快有成片的雪花落在我的掌心,然后就融化了。
“大人,很快就到了。”安迪密斯说。
我知道他想安慰我。
我勾了勾唇角。
“欸?”艾薇拉今天似乎惊讶的事情特别多,“佩罗大人,您笑了。我是第一次见您笑呢。”
我愣了愣,唇边的笑意缓缓收敛,声音淡淡:“是吗。”
“您应该多笑笑,您平时还真有点吓人呢。”艾薇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也知道,艾薇拉其实有点怕我。虽然她和安妮是很亲密的朋友,但上门拜访都选在我不在的时候,估计是有点不知怎么面对我。
“克里斯这个人呢,最善于口是心非。如果他对你很严厉或者特别针对你,你就当做是他喜欢你。他对他不喜欢的人,完全当做空气。”
没想到我在安妮眼里是这种人。
“怎、怎么会呢?我觉得佩罗大人,其实非常绅士,当然,如果能不总是冷着脸就更好了。”艾薇拉吐了吐舌头,和安妮对视一眼,两人发出女孩间的默契笑声。
雪渐渐漫过天地。
我想过,为什么安妮是个妹妹。
可能因为,妈妈知道,我对女孩,总是没办法的。
第九十一场
“还在发烧么?”朦胧间我听到有人说话。
“是的。”另一个人回答,声音带着叹息。
“已经高烧三天了,再这样下去不行。您没有别的办法了么医生?”应该是安妮的声音,充满焦急,我觉得她快哭出来了。
“真抱歉,小姐。佩罗大人大概最近太过劳累,加上遇到暴风雪,受了凉,疾病一下子爆发出来。我们只是个小镇子,周围也没有其他医生了。不然您带着大人去庞贝城找名医们看看?”
“不行,天太冷,克里斯不能再受寒。我们也试着去庞贝请了医生过来,但现在雪太大,去庞贝的那段山路完全无法通行。没有医生能从庞贝赶过来。您再想想办法医生,他不能这样烧下去。”安妮声音低落下去。
“我真的没有办法,小姐。我能用的药都用了,能想的办法也都想了。现在能做的只有向神祈祷。佩罗大人这么年轻,身体又一直很健康,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扛过去的。”医生的声音中有些无奈,但顿了顿,又说,“其实还有个办法小姐。南边的莱宁镇,教会的神官大人们也被困住了,他们随行一定有医生,您可以……”
“安妮。”我睁开眼睛。
“克里斯你醒了!”安妮就坐在床边,看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握住我的手,“我这就告诉安迪密斯和艾薇拉,他们都很担心你。安迪密斯今天又想办法去庞贝了,如果他今天能带回一个医生回来就太好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透过玻璃窗格,能看见大雪被风卷着,在空气中打着旋儿。天色没有暗,但阴云密布,看不出什么时间,外面苍茫一片,隔着暴雪几乎看不清镇上的房子。
我又看了一眼拘谨站在床边的医生。
“您可以回去了。”我冷淡地说。
医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佩罗大人,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刚和安妮小姐提起,其实……”
“送客,安妮。”我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安妮站起身:“请回去吧,先生。我哥哥刚醒,我们要为他准备一点食物,他三天没吃东西了。”
医生显然还有话想说:“这个,小姐,我……”
“出去。”我说。
医生大概还想说点什么,但在我的眼神中,只能又小心地笑了笑,出去之前带上了门。
“以后不要再找他来了。”
“但是,克里斯,你病得很严重。你不知道,那天早晨安迪密斯敲你的门,你很久没来开门,安迪密斯才发现你还没起床,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们都吓坏了,但是镇上的医生都来看过,全都束手无策。你已经连续高烧三天了。”安妮红了眼眶,自责地绞着手,“都怪我,那天我不该拉着你离开的。我明明知道你这段时间很累了,我还……”
“不怪你。”我拍了拍她的手,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手感柔软,像是再捏一块棉花糖,这让我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我没事,你帮我找点牛奶和面包,我想吃点东西。”
“嗯嗯!好的!”安妮连忙点头。
“还有,”我轻轻垂下睫毛,“如果有人再提起让教会的医生来,你就不用再和那个人说话了。”
安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的。”
喝了一点热牛奶,吃了一点面包。我又睡着了。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喉咙干涩,浑身肌肉酸痛,偶尔会清醒,但清醒的时候也非常难受。安妮搬来了我的房间,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我,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在清醒的时候,我会尽量多吃点东西,虽然有时候会吐出来。
我张开眼睛。
房间里铺着浅色的廉价桦木地板,银色的月光洒在地面上,投射出窗格的影子。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但阴云散去了,夜空澄澈,月光落在皑皑白雪上,让天地间显得非常明亮。
我还在这间简陋的小镇旅馆里。但浑身轻松,身体干爽,没有半点生病的感觉。身上穿的是纯真丝的香槟色睡衣,身上盖着轻柔温暖的羽绒被子。壁炉的火烧得旺盛,我不记得这间客房里有壁炉的。
安妮呢?安妮这两天在客房里加了一张小床。小床不见了,安妮也不在。我生病的时候她不可能离开我的。
床边放着一张柔软的藤椅,上面铺着白色的长绒皮草,大约是狐狸或者雪狼的皮毛。一个人坐在藤椅上,上身趴在床边,安静地睡着了。
月光落在他的头发上,泛着淡淡的温柔浅金色光芒。
他穿的不是教会的衣服,是以前在佩罗家的时候,常穿的那件灰袍子。原本披在肩上的羊绒披肩掉在地上。
我下意识地将披肩捡起来重新披在他肩上,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脸颊,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睁开眼睛。
明亮的月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比平时更温柔。
我看着他,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凉凉的,没有发烧。
周围的东西和现实很相似,但又处处有细微的不同。
所以我在做梦么?
“歌利安。”我轻声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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