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思考着,从旋转门中出来时,祁安才惊觉自己已经在里面饶了足足三圈半。
第一次用挂着衣服的手扶着透明玻璃门看着旋转着的中心点跟着走,不禁顿生一个想要进一步了解旋转门工作原理的念头。在这些自动化的装置中,人的身体往往处于被动状态。第二次同样扶着透明玻璃门往前小步移走,不过视线是向圆柱形旋转门之外投射。
大厅里面的粉红小女孩已经被禁锢在了追她的女人怀里。往内部一目掠过之时,已不见也许可以以摄像爱好者称之的黑衣男人。她还一直在里面寻找着某个身影,也许是拍照的人,也许是类似眼镜老人的人。不足为奇也无须介怀,总会真正有人铺设出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神出鬼没般的行踪。一个照面即是一种无言而寂静的缘分。
旋转门内确实安静,听不到时间跳跃的喧哗,只有门移动时与某物的摩擦声。急不可耐的人也只能静下心来等着它自己静静地绕完弯。如此自动化的装置,似乎是一个可以柔和个人带着尖刺棱角的心性的地方。随着晕乎乎的感觉的滋长,所有由外界移接到自我身上的复情杂绪,都被旋转着的透明玻璃顺着半边抛物线的方向路线往外抛洒。几乎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好像己身便是旋转玻璃门的一部分,在各个角度各方面向上流连忘返。忘掉的人,消失掉的人,被牵扯出的情感,甚至失衡的健康状态,统统罢了,自己不过这里的一个部件。
第三圈开始,祁安无所依凭地和前后两面透明玻璃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旋转玻璃门的转速匀速向前移动着脚步。她知道小隔间里不止自己一个人。身子右边直立着一个身着红色长款过膝羽绒服,烫一头亚麻色大波浪长卷发的高挑女人,她无意间的余光扫到了旁边女人艳红的嘴唇。女人手拿金色手拿包置于胸前,不断地摇晃着以表明她的不耐烦。凝滞的空气中从她一进来就开始弥漫开较为鲜明的香水味,说不上刺鼻,浓淡倒是恰到好处的适宜。怎么欣赏都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都市时髦女人。半圈的绕转时间里,空气中的香水分子随着红衣女人的动作出现明显的流动趋向。她频频地拨弄着长卷发,还时不时地往她这边转头向后观望。长卷发也散发着怡人的馨香。
祁安没有看到小隔间里第三个人的身形面貌。只是那让人无可忽视的存在感就如同旁边红衣女人的香水味和洗发香波味一样的强烈。那人不在她们两人之间间隔的正后面,而是急着赶此趟末班车一般在这个小隔间的入口即将转走之前一把抓住机遇似的搭在了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身子后面。正常状况之下,她对亲近身边的人一向神经敏感,而身后的男性气场则太过强烈。
祁安感觉有人正掐着自己的脖子再拎住胳膊将她往上空提,她的双脚已经静止不动地远离了地面,空间不正常地旋转了起来。她已经就要一不小心完全失去关于自我的存在状态的正常认知。提醒她其实自己正在前进走动的,是身旁红衣女人高跟鞋狠狠般踩地时声声落下的笃笃声。身后那人的气息相较旁边的女人,似乎已经过于温柔,如果他真是一个男人。
祁安一挑右肩,使电脑包的背带更加往肩膀里边靠一些,却感觉动作竟是那样青涩得不自然。好像动作本身并不是她自己做出,而是旁边有谁用力戳了一下她的肩膀而使之剧烈抖动的。自己作为对肩膀的运动拥有主动权的所有者,却要被动地承受着那一下让自己心生尴尬的动作。提着帆布袋的手握上电脑包的背带继续走,仿佛要重新与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透明玻璃融为一体,而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想要通过这个永动的旋转门出到银行外面去的个人。
在有一个人进入前面的透明玻璃小隔间的地方,祁安感觉到右侧的红衣女人开始频繁地踩动高跟鞋,而后随风刮来一股四下飘溢的香水味。接着是自己转头看到的,全身上下黑色系服饰的高大男子的背影。后脑勺帽子下的亚麻金色短发闪耀着健康光泽。从旋转门内离去的男子,脚上蹬的是一双有着白色耐克标志的粉红色鞋面运动鞋。而她,在回头观望的时间里,即已经进入了跟在隔了一面透明玻璃的花白头发老人之后的使绕圈持续完整的隧道里。两人就此相互背离着在共同的区域里将共处消失。
发现自己重新独自一人处于慢慢匀速绕圈的旋转门小隔间中时,祁安感到了某种强烈的释放感。右肩在增加重量,右手上帆布袋的提绳也狠狠地咬进手指内侧。单独一人时,才充分显现出自己作为自身的存在属性。无所依凭地独立于运动空间中。
走在隔了一面玻璃的老人后面,祁安突然很想戴上耳机真真切切地听某一首歌。断断续续回旋着响起副歌部分的女音,心中对那旋律的完整性竟生出渴望。
《No Fate Awaits Me》!前一天在只放电影配乐音乐的咖啡馆里反复循环播放的那首曲子。
不知是由歌曲联想到人物容易,还是由人物联想到歌曲容易。也不知是因歌曲才对人物产生特别的感应,还是因人物复生出对聆听某一首音乐的渴望。也许二者存在心理上不可均分的对等性。
完全陌生和完全熟识,都能让人无所顾虑地无所谓,而在半生不熟的关系前,却会异常地放大凸显出扭捏虚伪和不自然的半遮半掩。然而再怎么亲密的关系,绝大部分都像是永远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得到改善地徘徊在完全陌生与完全熟识之间。
亲疏关系的决定权在于心理时间。可是,他至少不会和她在这个旋转门中永远地匀速绕转下去。即使,她在即将转向之前的目光中望见了他,有了那一箭中的的转身回眸,即使她已经成为他的道具那么久。当然,她也没有赶去追上他的念头。
其实,他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于她而言,尚无追寻的必要。
☆、恒沙聚墨
长相学生气十足的男摊主站在林荫大道上的人行走道内侧,身前架着一张摆满各种款式的包的可伸缩长窄四脚铁桌子。细长桌腿上的白色漆皮已经零零落落地脱落过,露着锈迹斑斑的铁杆。桌面上的包包,拥挤而有秩序地一排排堆放开来,那些没有被眼前路过的人穿在身上的颜色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去了那里。
梳着时潮发型的年轻男子,静默无声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前。根据他的面貌长相,祁安觉得他更适合留一头稍长的自然碎发。持续的冷风从他不着帽的头际飒飒迁过,令他真正感到冷的却是他那已经带上了皮质手套的双手。不停地掌心相贴着摩擦双手,却对已被冷风均匀摩挲出红痕的双颊和耳朵不予理会。在他的摊位周围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作广告的最低限度的提示性标识。他与路人没有眼神的交流,甚至几乎没有发现他与哪个匆匆走来的人正面相对过。没有吆喝,只是如冬之沉沉而又深深的宁静与岑寂。
除勤快的双手外偶尔动作一下的是双脚。也许是被迫无奈于长久单一姿势的站立,偶尔挪动是为了换至另一个可以长久维持的熟悉的曾经站立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似有隐形的柱子用隐形的绳子固定着他的腰部以上,却是就那样空荡荡地倚在风中。被冷气冻住的面庞,因频繁转动而润滑的脖子关节,被冷风擦得油亮的皮质夹克和也许是被夏天的阳光晒软的牛仔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立于一大堆女性包包之前,不无有不负责任之嫌地冷眼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祁安远远地望着他,再从他的摊位前慢慢走过。她从各色包包上抬头微微仰视他的脸时,他的漆黑双眼正专注地望向别处。祁安暂停脚步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视线的延伸被凌空挡住,那是在街对面左右两幢气派大厦后面的丝毫未经修饰而全然处于施工中期阶段的高层建筑。那条狭而高的正在施工中的建筑面貌似乎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自由权利原则的情况下,兴许可以就两者的关系进行多面向多角度的联想。当她转回头再仰视向年轻摊主时,发现他已经转换了视觉目标。
她当然没有买他的包。只买当下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常年行走生活中早已固化的习惯。自己并不是世间金钱的永续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祁安从他桌前的侧边走过,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坐在他后方超市广场外的冰冷石砌凳子上,视线刻画出他在微微吹拂的冷风中僵直的背影。
她在看他,也似乎知道他正看在什么方向上。祁安伸直双腿,把帆布袋放在脚上,怀里堆着折成两节的大团大衣外套,电脑包自右肩经石凳垂挂下来。两肩肩膀与地面水平而对。
只是,会否有人在像她看他一样地看着她呢?他又以怎样的心思神色在看她呢?一双粉红色运动鞋突然出现在她正看在远处地面的余光中。那抹粉红在灰色水泥地面上被加了大把粉色颜料般的快速晕染开来,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中心,并且具有层次感地堆叠起来。异常的色泽夺目得可怕,与灰色地面相区分的界限也逐渐模糊而失去了分明的圆润线条。一眨眼睛,那些也许真正存在的东西依旧存在着,只是现在这一刻并不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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