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听罢,笑容更冷:“这批盗匪胆子不小,出手的时机更是绝妙。”
什察尔城城主面露尴尬之色,咳了一声,道:“镇州之北虽是辛然治下,这些年扎伊蠢蠢欲动,多番挑衅,将军是知道的。哄抢岁币,屠杀押军,那是辱及两国的大罪。寻常盗匪绝无这般胆量,多半是扎伊见财起意,假借敝国之名杀人越货,以充国库。”
田文亮一听,给他撇得那是一干二净,喜得点头如捣蒜,简直要叫一声城主我的亲娘。
御剑森冷的目光在车队与田文亮之间逡巡一次,落在押车军队的将官身上,又转向一众冻得脸色乌青的使臣。旁人触到他目光,皆深深埋首,手足打噤,唯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使臣不避不让,昂起了头,神气傲然。
御剑冷冷道:“进城!我要亲自审问。”一夹马腹,率先进门。
屈方宁有心打探几句,只觉背后气息肃厉,显然不是撒娇卖傻的好时机。待入了主帐,御剑将他抱入壁室,这才小心问道:“将军,这个事有蹊跷么?”
御剑替他盖上貂裘,道:“十有八九。你先睡一下。”一撩黑氅,在主帐白虎皮上坐了,命道:“带田文亮!”
田文亮片刻即被押入大帐,听得面前之人就是威名赫赫的鬼王将军,双腿软得犹如下锅面条,一个白胖身子往下直跌,立也立不住,扶也扶不起。说话越发从骨子里谄了出来,供词翻来覆去倒还是那几句。御剑待他战战兢兢说毕,忽道:“田公公。”
田文亮立即叩头不迭,连称不敢,云道圣朝上将军如此称呼,真真折煞了小人。将军天神化身,听将军金口一开,都已经是天大福分。将军如不嫌咱们身份卑贱,随口叫声小田就是。
屈方宁在旁听了,喉头阵阵作呕,心道:“这半拉子人要落到老子手里,趁早拔了他的舌头,丢到朱雀门外,喂狗!”
御剑对这些阿谀奉承向来十分厌恶,皱了皱眉,道:“叫你就应。我问你,当日劫掠之地,果真是在镇州北?”
田文亮闻错即改:“是。”
御剑漠然道:“想清楚再开口。”
田文亮偷偷窥伺他脸色,尽力揣摩上意:“……不是?”
御剑冷道:“到底是不是?”
田文亮额头汗如黄豆,伏地颤声道:“将军说是就是,说不是便不是!”
御剑面色转为和缓,点了点头,道:“带管押将官进来。”
屈方宁见他丑态百出,鄙夷之余,心中暗惊:“他命令田文亮改口,那是甚么意思?镇州以北是辛然管辖,岁币遭劫,辛然跑不脱干系。若是……在镇州之内,那就是南朝所属之地。无论给人哄抢,还是横遭劫掠,左右不过是南朝治安不严,今年的银两绢匹,一寸也短缺不得。”思量至此,暗叫一声:这个口改不得!只是田文亮奴颜狗性,无法寄托厚望。旋即开始盘算,如何杀他于无形之中。
管押将官名叫刘铁成,生得膀大腰圆,一脸横肉。问时,乃是淮南中路军一名校尉,当日猝不及防,勇抗盗匪,为表示自己所言不虚,还撩起上衣,果见胸胁之间一道刀伤,深可见骨。此人对答流利,举止也无甚么不当,只是神情细微处,总让人有些奇怪。屈方宁愈看愈眼熟,偏是一时想不起在谁身上见过。御剑问了几句,便命人带他下去。临出帐门,忽然开言:“刘校尉驻守寿州,饷银比前几年如何?如今连年丰足,二十几贯怕是不足用罢?”
刘铁成脚步微微一僵,回道:“买米买盐,也尽够了。小人不赌不嫖,省着点花,咬咬牙也能凑合着过。”
御剑面上不见神情,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屈方宁在壁室冥思苦想,几乎咬破指头。只听铠甲声响,一人昂首而入,视身后明晃晃的枪头如无物,也不下跪,就此立足不动。
御剑冷冷道:“帐下何人?”
那人也冷冷道:“南朝户部主事,孙尚德。”
御剑嘲道:“原来是位六品钦差大臣,失礼了。给孙大人看座!”
守卫送上鼓凳。田文亮一拽孙尚德衣襟,瞪眼道:“大胆!将军他老人家面前,也有你坐的份儿?还不跪下!”
孙尚德不理不睬,堂堂正正往凳中一坐,肃然道:“本朝赠品在辛然境内遭劫,汝身为受赠之国高阶官员,不着手彻查盗匪身份、追回失物,却把我们当犯人一般审问!如此轻侮友邦,的确失礼得很!”
屈方宁在壁室中倒吸一口冷气:“这使臣好生大胆!”偷眼看那说话之人,不禁暗暗皱了皱眉。天下长相,有美丑之分,亦有亲疏之别。这位孙主事方脸短颌,一双肿泡眼天生上翻,无论甚么表情,看来都是个桀骜不敬、忿世嫉俗的模样。这长相若在一位地主老爷身上,手底下的长工恐怕都要勤快几分。落在官场里,一看就极其不讨上司喜欢,第一天就要被打入冷宫,一辈子都要郁郁不得志。听他言辞激烈,跟御剑硬碰硬地杠上,心中暗自着急。
御剑冷道:“使臣?看来孙大人有所不知,当年庆州城下,贵国皇子、相国亲来议和,全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不知孙大人张口轻侮闭口失礼,仗的是什么威风,倚是谁的势?”
孙尚德脊背挺起,凛然道:“孙某身为一朝使臣,仗的是我八千万黎民百姓之威风,倚的是我天朝上国、泱泱华夏之势!他人失仪,与我何干?相鼠无皮,人则有之!”
御剑森然一笑,低声道:“好,孙大人,好胆色!”最末三字声调陡然一提,一只酒杯已经脱手飞去,直取二人面门。半空一声雷霆巨响,已然炸为粉末,碎瓷削得二人满脸血痕。
他这一掷使了七八分力道,厉风将二人须发衣袍刮得笔直。孙尚德发髻松脱,披头散发,双目兀自直视御剑。田文亮早已骇得面无人色,向后跌坐不起,裆下一团黑色蔓延开来,竟是失禁了。
御剑命道:“带田公公下去。”屏退守卫,帐前只余孙尚德一人,这才笑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孙大人这份气魄,某生平罕见。你们国家有一句古语,甚么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后面是什么来着?”
孙尚德吐字清朗,掷地有声:“此之谓之大丈夫。读圣贤书,当如是!”
御剑了悟道:“原来如此,看来孙大人秉性高洁,可与先贤比肩了。不过我有一事不明:将三百守军、押车丁夫尽数置换为死囚,监守自盗、贼喊捉贼……也算圣贤之事么?”
孙尚德不躲不避,扬声道:“但为国故,事无曲直!”
屈方宁胸口如给人击了一掌,先前诸般疑云顿时消散:“我道那刘姓校尉缘何这般眼熟,原来也是个阶下囚犯、亡命之徒。怪不得问他军饷用度,一时答不上来。”此节想通,后来也就不再难猜:“战死在镇州的守军与丁夫,全是待斩死囚。想来一出城门,他们就注定是要死的。镇州北多事之地,盗匪蜂起,虽是辛然国境,实则鞭长莫及。他们……劫了自己的货,杀了自己的人,故意嫁祸辛然,栽赃扎伊,使得好一手瞒天过海之计!”想到此计中包含的狠辣之意,脊背一阵冰寒,突然之间,一个名字浮出脑海。
果然听见御剑一字字道:“这手自相残杀偷梁换柱的毒计,是黄惟松教唆你的?”
孙尚德连连冷笑:“黄惟松凶残暴戾,无异禽兽,与仁心道义背道而驰。我岂能与他同流合污?”
御剑仰在虎皮座椅中,戴着乌铜指套的手在扶手上敲了三四下,眉心展开:“是了。以黄惟松的性子,杀几百个无辜士兵算得了甚么?这愚蠢透顶的掉包之计,想必是你孙大人一手包揽的了。你鄙夷黄氏为人,却肯赌上身家性命,与他东窗共谋。孙大人,我该赞一声勇气可嘉,还是该笑你妇人之仁?”
孙尚德眼底一道惊疑之色一闪即过,旋即挺身道:“我只知此时此刻,本朝岁币十之八九,已在辛然境内遭人劫掠。盗匪是谁,尚未澄明;银绢失散,无可追回。其余杂事,我一概不知。还望贵国一力相助,还我们一个公道。”
御剑低低叹口气:“孙大人,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意思了。贵国上下有心修好,我们也愿以诚相待。自永乐末年至今,可有一兵一卒逾界滋事?可有一矛一枪犯尔边疆?金城关戍卒那般挑衅,我们也只是稍加震慑,并未毁约出兵。孙大人一意孤行,冒天下之大不韪,恐非汝国之所望矣!”
孙尚德仰天大笑三声,怒视御剑,厉声道:“以诚相待?汝等狮子大开口,白银一年就要二十万两,退归绢缎者十之六七!六年来赋税剧增,人心离怨,民生疾苦,犹胜战时!苟且偷安,何能久长?狼子野心,岂有尽时!孙某当日如在庆州城下,盟约只有这两句:士可杀,不可辱;不赔款,无岁币!”
屈方宁听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浑身热血滚烫沸腾,手指却不由蜷紧:“他这般捋虎须,今日怕是走不出这个帐门。”
只听帐中几声拊掌声冷冰冰地响起,御剑森严的声音缓缓道:“好,说得好。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敢跟我这么说话了。”说到此处,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可惜了这一身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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