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偕感激之余又自愧:“殿下为救郭某不仅受上责罚,且还伤及体肤,此恩情,郭某没齿难忘。”
嘉王赧色愈甚,缓下脚步待后人走近,才附耳低声:“小伤尔,不足挂齿!当日得知郭兄衣上血迹一事,小王便知轻易难以圆过,不得不出此下策,然据案发已过去多日,我生怕新伤旧伤一眼可辨,轻露破绽,遂只在手上轻划一道,再用些有助伤口愈合的药粉,翌日看去果似旧伤将愈,得以骗过众目,说来也是侥幸。”
再回谢过,郭偕却有所思,前走十来步,轻声:“殿下就丝毫不疑心郭某么?毕竟人证物证当前,郭某确存嫌疑。”
昂首一笑,那人转身一手落他肩上:“小王只知无论如何,皆不能令你背负罪名!”手上力道加重,此刻眸光里的意味,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殷切:“想来若当日落难的是小王,郭兄自也当与我一般,不遗余力施救罢?”
知他是戏言,郭偕却还正色:“殿下自爱,在外亦无仇敌,自不致招惹这些是非。”
那人一笑,未再多言。
入到堂中饮了一盏茶,郭偕看嘉王谈笑风声,虽欢颜难免有几分强做,但着实未见大不妥,便知城外寻得溺水女尸一事,他尚不知情。
郭偕并非粗人,然于言辞上的迂回曲绕、旁敲侧点实不喜、亦是不擅,且说这段时日横祸频生,嘉王当也有所觉悟,明霞本是来历存疑,若那河中捞起的果真是她,于嘉王而言,或也不全是坏事:毕竟前情了却,总好过长时悬心。
如此一想,便也心安理得,道出实情。
嘉王闻讯面色乍白,但好在尚能自制,沉吟片刻,眸光一跳:“据小王所知,明霞会水!”
郭偕忽怔,只得点头:“此情,我会转告开平府。”
半晌静默,嘉王起身外去,片刻驻足檐下,深叹一气,接下之举却大出郭偕意料:回身紧攥他衣袖,平坦开阔的眉心瞬时缩紧,满心懊恼意流露无遗:“当初不听郭兄之劝,小王如今悔之晚矣!”
“殿下何出此言?”郭偕讶异。
苦叹摇头,穆寅澈一手覆上双眼:“小王修佛多年,然事到临头,却将佛家向善之训抛诸脑后,为一己之私无视善恶因果,掩盖实情、颠倒黑白,终是酿就恶果。一念之失,害去两条人命,堪称罪大恶极!”
“两条人命?”郭偕一震,跨前一步攥住彼者白皙秀致的手腕:“究竟怎一回事,殿下速与郭某道来!”生平第一回,面对嘉王,郭偕失了谦恭。
第六十三章
未至晌午,日光已烈,浚义桥上往来的脚夫走卒们只着单衣也挥汗如雨。
人潮中忽出一声厉斥,有闲人驻足观望,见一青盖小轿前,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拱手陪不是,看来是老眼昏花行路有所冲撞。轿夫呵斥老汉两句,或是轿中催促,便就作罢各自行路。
下了桥,老汉拭拭额上的汗,举目前瞻,前方百丈处有一府院,门庭开阔,颇具气势,便是开平府。低头捋捋灰白的胡须,其人腰背又弯下几寸,看去行路艰难。走出十来步,眼前乍一道阴影压下,老汉驻足及时,幸未撞上那人,当下拱手告罪。
“官人留步,相公有请。”挡路者语气干淡,抬袖露出挂在腕上的一块铜牌。
老汉怔了怔,终究未多言语,随之前去。
二人过了浚义桥,便见一蓝盖马车停在路边果子行前。老汉被身后人连扶带推上去,马车匆匆驶离。
车内只一人,须发皆白,虽养得尚好,然依旧可见年纪。
“相公!”半跪着与端坐之人行过礼,来者垂眸静待吩咐。
“坐罢。”老者指指侧座。
来人从命。
闭上双目,老者语出似随意:“你欲去开平府?”
旁座者不敢否认:“回相公,我今早在城中见到开平府认尸的布告,疑心是明霞,遂打算前往一认。”
老者摇头:“你不能去。”
早知是这般,旁坐者依旧情急:“明霞是我表妹,她如今下落不明,我如何能不闻不问?况且我已乔装过,”摸摸灰白的胡须,“这般前去当是无碍!”
老者睁眼,目光冷淡:“是她如何,不是她又如何?”
置于膝上的手十指微一蜷,旁坐者目光凄恻:“不是她最好,是她,我须好生收殓之,且要查明此事原委,不能令她枉死!”
片刻静寂。
“多事之秋,莫要徒添是非!”老者复闭眼,一字一顿,继而口气转缓:“开平府不会任她枉死,且数日内无人认尸,也会为之收殓安葬,你自安心。”摸摸稀疏的胡须,”当初因秦柳直一事你曾露脸开平府,万一有人记得你容貌,此刻现身岂非冒险?如今之势,邵氏叔侄已如困兽,越是垂死挣扎之际,便愈暴戾多疑,尔等行事定要三思后为,谨慎切切!”
知他所言不无道理,且也不存自己辩驳之余地,闻者只得叉手:“谢相公提点,在下记住了。”
老者点点头,话锋转过:“明霞出走嘉王府后,便未与你通过音讯么?”
旁坐之人摇头:“自打当日她替我在巷中挡住那干追逐者,吾便再未得机与她觌面。”面色轻凝:“相公以为,若明霞果真遇害,则真凶会是嘉王么?毕竟明霞任性肆意,若……”
“莫说嘉王素来信佛,性怯孱弱,”打断之,老者显对其见不屑:“纵退一步,此事是他所为,为掩罪行,也当对外称明霞因病暴毙,或毁尸灭迹,似当下这般陈尸入河,一旦尸首被起出,他岂能逃脱嫌疑?”
听来有理,闻者一叹露怅:“若非嘉王,难不成果真是路遇歹人?”
“事已出,多思无益,便由开平府去查罢。”老者捏捏眉心,“所谓事有缓急,汝当一心专司本职,近时局势或出大变,前两日朝廷派兵突袭归云谷,剿灭数千贼匪,外朝皆以为此乃邵景珩私募之兵,所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以防他情急破釜沉舟,吾等还须先发制人,搜集证据坐实邵氏叔侄的谋逆之罪!”
旁坐者不解:“贼兵已被剿灭,却依旧拿不住邵氏为祸之证?”
老者叹了气:“邵景珩心机深沉,藏兵京郊乃是险棋,他岂能不设防?但好在步军司发兵入山是趁其不备,才得大捷,只可惜当下贼首已死,余者无人知晓幕后内情。”
“步军司?”闻者一沉吟,“这般说,郭偕已得上信任?”目光一闪,显透侥幸:“如此,相公可能将前事禀明于上,替苏清安求一求情?”
“此还不是时机。”老者摇头:“劫杀朝廷命官,即便未遂,也非小罪,况且其人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老朽此刻陈情,岂非令上以为我刻意袒护?”轻捋须,“欲救苏清安,唯一之法便是将功补过,遂汝等须尽心成事,待邵氏孽党覆灭之日,老朽自当圣前陈明一切,彼时苏清安可得救,汝兄妹也尚有后福可享!”
旁坐之人作一揖:“谢相公,但我兄妹只求冤屈得伸,一旦邵党覆灭,我便携妹归隐乡间,自此清淡度日则好。”
“此也随你。”老者无心强求。
马车又前行一段,在一处街角放下后上者。时辰尚早,观望片刻,老汉便佝偻了腰背继续前行,约莫一刻钟后,停在邵家后院前,叩响院门。
应门的小厮一见来者还诧异:“老伯今日怎来了?”
门外人拱手:“后园两株花木是为新栽,近时干旱少雨,老汉忧心不得成活,遂来瞧瞧,看是否须施补救。”
小厮一面让进,一面道:“就只老伯一人,陈翁与他人皆不来么?”
老汉再揖:“谢小郎通融,那两棵花树是老汉一手移栽,且说今日顶多只是浇些水,整整枝叶而已,并无须劳烦他人。”
小厮自无起疑,便由彼者自行入内。
出景墙就是后园,然来人并未逗留,继续前去,出了花园向东,走不多久,忽见前方两人迎面行来:一人年轻健硕,另一人则上了些年纪,然步态端重,盛气凌人。此二者,正是邵景珩、邵忱业叔侄!
回避已不及,老汉只能侧身让到道边,俯首施礼。看二人自身前经过,并未正眼瞧自己,暗松一气,转身欲迈步,忽闻身后人声:“老伯且慢!”
心头一震,老汉回身拱手:“官人有何吩咐?”
邵景珩踱前几步,面露惑色:“老伯怎看去面生?是新进府中的么?”
老汉俯首:“老朽是花匠,平日并不常来,遂官人才未见过。”
“原是这般,”那人点点头,言似随意:“则此刻是往前院去?”
老汉回:“中庭花树长势正好,草也才除过,近时并无须侍弄,老汉是去东面几处花圃瞧瞧,看近时新栽的花木长势如何,一阵还须回去后园浇水整枝。”言罢却懊悔:他所问不过一句,自己答来却面面俱到,岂非显心虚?
好在邵景珩看去并未起疑,只道天热,一人劳作未免辛苦,吩咐唤来小厮随他一道。闻者自谢过,就此前去不多言。
作别老汉,邵景珩携邵忱业一路到西院,入室坐下,邵忱业面色倏而阴沉。
“归云谷之事,你打算如何善后?”隐忍至下,才将憋了一路之话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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