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风抿紧唇,冷冷甩开他的手。
景焕康更是心虚,执意再抓起了少年受伤的右掌,低低说了一句:“忍着痛。”
沾血的碎片被他拔了出来,景焕康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找,忽在怀内掏出一条头巾,在谢正风冷眼相看下,小心翼翼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那头巾是他平素最爱用的装饰,赤川王府的徽号刚好覆在创口上、迅即被血染成透红。
谢正风默然看着自己掌心,又见景焕康卸下火狐裘,将墓前的碎片逐片包好,终于开了口:
“行了,反正这里风大,没多久就给吹走。”
景焕康偷瞄了一眼墓碑,见上面竟没有志铭文,终于按捺不住疑问:
“……这里是你家族的墓地﹖”
谢正风瞥他一眼,语气无悲无喜:“古越山脚下,是历代死刑犯人葬身之地。”
——这么说,他爹就是犯了重刑才被处决了﹖
他再盯着碑文半晌,忽然从“父谢氏宗坤之墓”几字中想起了什么:
谢宗坤一案当年清算了近乎半个朝廷,其后所有涉案重臣都成了禁忌,连位高权重如应龙军统领,也被帝君严禁冠上家族的夏姓,至今军中朝廷亦只能称其作青原少将。
“你是——”
谢正风打断了他,领头走出墓地,“景副尉明明是冠皇族之姓的小王爷,对朝野争斗的敏感度却低得令人惊叹——”
“﹖﹗”
“恕在下直言,你跟皇太子殿下,是妥妥的云泥之别啊。”
若是换了另一句冷嘲热讽,景焕康果断就炸毛了。只是谢御史千不挑万不挑,偏偏挑了皇太子来损他:
皇太子风靡千万百姓是常识,皇族中却同样有人将他当成前辈崇拜景仰,偏偏狂妄恣意的小王爷正是其中之一。
小王爷实在说不出自己技能值比偶像高的狂言,于是,他以相当薄的脸皮换了话锋:
“喂﹗”
“不如你骑我的马回去吧,现在天寒地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带伤走回城里。”
谢正风心里微讶——这家伙虽然嚣张透顶,但也不是没可取之处啊。
他回复了那夜在城楼下的讥诮神情,踏镫上了马鞍:
“景副尉,我希望你别像射箭一样,一个大意把马骑偏了。”
景焕康随后上马,坐在他身后握住缰绳,看了看他用头巾包扎的右手,小王爷忽然想起一事:
“你的手废了,还怎么去御史台﹖”
“没事,我去跟两位都御史大人交代一下,便说是被赤川王府的小少爷拿来当活靶,才弄成这个样子的。”谢正风挑眉,状甚悠闲的续道:“你大可不用着急,几天后我的手好全了,你的案桌上必定会热闹非凡。”
景焕康恨得咬牙切齿,却已无法将那家伙扔下马了。
“切,我过些天回湘州了,眼不见为净。”
“回湘州﹖”城外雪地在迅速倒退,谢正风在马上扬声高呼:“你不是锋狼军教官么﹖灵飞少将带领新兵首战大捷,你为什么还要回去﹖”
他娘的﹗你以为老子想回去啊﹖
虽然只有短短数月,但他在锋狼军的日子中、已对这队骑兵生出一种浓烈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将一身骑射绝艺都授予他们,甚至城门关了、也要翻墙回军营——
新兵在他刚来的时候,对他照顾有加,赵情总为自己多加一舀饭、戴文滔整天调侃自己少爷脾性……他忽然像是多了数千个异姓兄弟,虽然在湘州廿年受尽万千宠爱,但那些奉承谄媚,都敌不过东海人生性中一个“真”字。
不知道那些他教出来的士兵,是否都能平安回到东海家乡﹖
“爹说殿下大捷归朝,平京的势力又再洗牌,便叫我尽快回两湖、免得被那些斗争卷进去。”
谢正风心中了然。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他淡然回眸,“我看殿下是很看重你的。”
在城外吹了几个月西北风的小王爷立时气炸了,谢正风及时安慰他:
“被钦点作武状元的云副尉,在他落狱的时候立即被清算了,反而他先是将你安置在中野军好好藏着、避开了清算浪潮;之后又默许你留在灵飞少将身边,随锋狼军一步步挣军功。”
“你是锋狼兵首席教官,扣着灵飞少将副手的帽子,如果太子派得势了,自然不敢为难你;将来若是亲王党当朝,你也绝对不会出事。”
景焕康觉得,他跟谢御史的智慧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上。
“下次你来湘州,去赤川王府找我吧……我、我爹到处在替我找老师。”
谢正风语重心长的答道:“对你的教育,你爹果然跟我英雄所见略同啊。”
溶雪之前的金延港口,渐渐回复了正常季节的繁忙景况。
客船和商船往来应龙水军把守的关卡,又再开始新一年的航季。
天罗大街繁华依旧,码头船只渔获极多,港口市场买卖气氛极旺。
——自从去年皇太子亲巡金延带来改革,城里便给注入续命之气,不致在靡烂里悄然腐死。
潮汐缓缓拍打岸边,码头对岸水军营地一片平静,四割菱军旗笙扬飘动,这支威震天下的江南水师、默默守护着南方最富饶的城池。
“这家纹很眼熟啊。”这艘双层客船气派非凡,应龙军兵士早已在港口留意了良久,直到那船驶出港口,他们在把关盘问的时候便恍然:
“原来是南麒王。”士兵对家臣恭敬的道:“不知船上是王爷本人,还是府上的其他贵人﹖”
家臣微微一笑,“船上是潆杰少爷。”
几个兵将立时彻底放心:“既然是南麒王的公子,末将也不必多疑了。”
正要放行,那群兵将里一个副尉忽然低问:“口说无凭,为何不直接上船去查﹖”
他说得不高不低,恰巧那家臣听见了,脸上愠怒,颌首对副尉道:
“这位兄台是新来军中的吧﹖南麒王的家纹岂会作假,还是你见识浅薄、不知此徽有何象征﹖”
“我自然认得这是南麒王的徽号,可是我将这旗往少将的帅船一插,难道也可把它认作南麒王的船队么﹖”副尉的话说得耿直,身边的兵将都用眼神止住他,他却不以为然,继续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既然你说船上有你家少爷在,便把他请出来一辨真伪吧。”
不只那家臣,应龙军的兵将都变了脸色——
虽然港口的规矩是逐船查检,但南楚对贵族的待遇自是优厚、众亲王之船一向免于此规,这回要查南麒王的船、岂不是把自己撞在枪口上么﹖
情况两相尴尬,这已经不是船上有没有可疑的问题、而是一场关乎身份的争持,若真给应龙军上船查了、南麒王一族铁定是不光彩;如若这船拒绝受查、失面子的便成了应龙军。
家臣脸上顿成焦炭,而那副尉却一无惧色、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
“张森,你过来。”
在这极度敏感的时刻,船内忽然有一把年轻公子的嗓音——
副尉的表情剎那僵住。
“各位将军只是奉命行事,我们的船没问题,有何不可查﹖”
那公子竟然还走上了甲板。
张森忿然退后,瞅着那个副尉,在年轻公子身旁冷冷道:“应龙军恃着皇太子凯旋,便愈发横行骄纵,如今竟然来查王爷的船只,如此欺人太甚,请少爷据理力争﹗”
“我明白,我心里自然有数。”公子在家臣耳边低说一句,随后走到与副尉正面对望的位置,温和的笑道:“这位大哥,在下乃南麒王第四子冯潆杰,只是身上也只得家纹信物,口说无凭,我亦不知该如何证明身份。”
冯潆杰是太学第一辩才,这话不可不谓绵中带骨:
他没问及副尉的名号,证明他没将一介应龙军小将放在心上;后半番话更拿副尉的质疑来反讽他,暗指他与自己素未谋面、查了亦不知自己是否冯潆杰。
当下局面惹得亲王之子出船斡旋,应龙军一方更是下不了台。
出乎意料地,副尉竟怔怔看着冯潆杰,连他的话也忘了反驳。
冯潆杰心下奇怪,隐隐觉得这副尉的容貌似曾相识。只是见他眸光连动,噙唇微翕、似是有话想说,冯潆杰便索性问:“我们是否曾经碰过头﹖”
张森冷嘲:“区区低微小将,又怎会有幸见过公子。”
这下僵局一发不可收拾。
“你把话说清楚,谁是低微小将来着﹖”
那几名把守关卡的兵将按捺不住,全都恼羞成怒:
在战场冲锋陷阵的是前锋将领,南楚贵族却一贯坐享其成,在封地夜夜笙歌、全然不知有人在为国家浴血奋斗,而现在就连一个亲王府中的家臣,竟然也踩在应龙军头上﹗
副尉仍是凝定注视着年轻公子。
他英俊雄伟的脸上,开始泛了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果然认不出自己了。
那日在平京城门下,他赠自己的一句“不以富贫论志气”;市集酒馆内,他醉后失言的一句“但愿海波平”,全都飘渺有若响在耳边。
为了能抬头与他畅谈天下,自己从被投闲置散、又重新游上了金延守军的位置,但当他们又再相见了,自己这才知道,当天他的华服、与自己的寒衣,始终是两个不会交集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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