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苗振的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泪如泉涌。“不是没有弟兄这样干过!可是,可是那赵胜,他说,说我们擅起边衅……几十个弟兄,给他一口气砍了……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敢……”
他终于忍不住胸膛中翻滚的酸楚悲愤,拳头狠狠捶着地面,放声嚎啕:
“大人,北疆大营已经完了,完了啊!北疆,已经不是当年的北疆……”
不知什么时候,凌玉城已经走到了正堂中央。他低头看着脚下哭得像个孩子的昔日下属,手掌用力紧握成拳,许久许久,才一寸寸艰难地背转了身子,仰首向天:
“这些话,以后不用说了。——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将军。”
“你还知道你不是他们的将军!”
一个带着凌厉怒气的沉肃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所有人几乎同时回头,就看见元绍挥开惶恐跟随的黑衣卫士,排闼直入。苗振身子一僵,还没想明白这位北朝皇帝怒从何来,凌玉城已经倒退一步,静静屈膝跪倒:
“臣死罪。”
哗啦啦一片甲叶声响,正堂内外,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跪了下来。元绍也不答话,沉着脸一步步踱到凌玉城身边,负手低头,盯着他发顶只是不语。
堂上气氛僵滞到了极点。便是苗振在一边跪着,想起大人刚刚说的那两句话,背心都止不住地一阵一阵冒冷汗,恨不得有个地洞当时钻下去躲起来。余光悄悄向边上一扫,凌玉城却是悄无声息,更无一言半语请罪求情,被元绍这样居高临下盯着,就只是端然跪在当地,衣角发丝都不见动弹一下。
“……下不为例。”恍惚觉得已经过完了一辈子的时间,苗振才听到头顶上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他本能地透了一口气,才惊觉胸腔已经因为过度屏息,几乎疼痛到爆裂的地步:
“看在你还知道认错的份上。——起来,跟朕出去!”
把凌玉城扔回寝殿,喝令他待在后面好好反省,元绍一甩手回了前殿处理政务,兀自怒气不息。
他怎么能当着旧部说这种话!或者说,他怎么敢!
今天幸好是自己一个人进来,要是正好心血来潮带着个把大臣,哪怕是带着几个内侍!那些话哪怕是一个字落入别人耳中,就不是跪一跪、骂上两句能够了结的事!
这家伙,什么时候能让他省心一点!
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把虞夏使团一起扫地出门。那帮蠢蛋在京城做了什么不要以为他不知道——给北凉开出的条件低到匪夷所思,倒是有钱四处送礼撞木钟。还天天钻头探脑,想办法打通关系看望战俘,再放任下去,谁知道他们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骁武将军还在剑门关上厉兵秣马,做出一副时时准备进攻的样子来哪!
“百万两银、百万匹绢就想赎回剑门关!还有三百万贯犒军费——朕缺他这点钱?!告诉他们,再这么没诚意就给朕滚!”
正面承受怒火的沈世良甩了把冷汗,腰弯得低低的,从昭信殿东次间的小书房躬身退出。说真的,现在市面上的壮年男丁,最近身价已经涨到了二十两一个,入侵北凉被抓的六七万战俘,光赎身费就不止百万。更别提剑门关内的一万战俘和数万平民……那座关城本身的价值,还没有算在其中。
当然当然,因为这场战事被糟蹋的秋收、给民众和军队的赏赐抚恤,也少不得要虞夏朝廷狠狠出一次血。真当他们北凉上下都是穷鬼,从来没有见过钱啊?
一出宫,沈世良腰杆就挺得笔直。叫过等在门口的和谈副手,他刷地就板起了脸,扬起下巴,一声冷笑:
“去跟那帮家伙说,赎金不赎金的先不提,战俘的口粮冬衣,赶快给我们送过来!——难不成还让我大凉替他们养着?”
把这一天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已经是申初时分,御书房的青铜莲花灯盏也明晃晃地点了起来。到这时候,元绍胸口的怒气总算消了个差不多,开始想起被他丢在寝殿的凌玉城来。
其实他之前过去谨身堂,本来是找凌玉城商量战俘的处置问题的——左右虞夏准备把人赎回去,在赎回之前关着也是白关,不如拎出去做些担土挑石、修渠筑路的活儿。北凉的规矩,谁的战利品就是谁的,凌玉城自己抓到的那批战俘是要他自己用呢还是换给别人使?还有剑门关里的几万百姓,是掠为奴婢还是允许虞夏赎回,总得有个章程。
……算了。左右凌玉城说那些话也是有口无心,该动手的时候,也没见他手软过一分。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还跟他计较什么?
这样想着,元绍挥退侍从,抬脚就往后殿过去。踏进正殿和寝殿之间青砖墁地的广阔中庭,元绍脚下一顿,侧耳听了听,眉头忽而不快地皱了起来。
笛音细细,在深秋明净的天空下萦回缭绕。吹奏人的技巧并不怎么高明,耐心倒是不错,一首曲子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吹了几遍。听声音倒是离寝殿挺近,充其量,也就隔了一道墙的地步。
——这是哪一宫的嫔妾没有关好啊,他早上才把凌玉城尅了一顿,这会儿就跑来练笛子邀宠来了!
循声含怒入内,后殿五间正房灯烛昏暗,寂静无人。元绍挑帘进了西稍间,推开槅扇后的小门,沿着通向濯日堂的回廊慢慢走去,才走了几步,就默然站定在了檐角飘忽不定的灯光下。
花木扶疏的庭院中,凌玉城静静站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以笛就唇,凝神吹奏。从元绍站的地方,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半侧着身子,一管竹笛横在口边,身形在周围树影的摇曳中显得尤为单薄。
笛声断断续续,往往停了片刻又从头再来,显见得吹笛人也是心不在焉,只是借着吹奏排遣心绪,一边吹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曲调有些熟悉,依稀是一曲明快活泼的江南小调,却听不出半点珠转水溅、欢悦飞扬,幽咽艰涩,听得久了,竟莫名生出一种惘然凄清的感觉。
——这是他的乡音吧?
是儿时枕边慈母的哼唱?是少年时对面船头问讯的清歌?是深巷细雨,和着栀子花的叫卖传来的小曲?还是井边河畔,伴着捣衣声响起的民谣?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那是除非马踏城头,否则千里万里也望不到的家乡,千年万年也归不去的故国。
元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从书房的墙壁上,他摘下一枚白银镶口的牛角短号,深吸口气,举到唇边。
片刻之后,悠远昂扬的号角声,隔着一座寝殿响了起来。
号角声起初轻柔低沉,游丝般袅袅地缠绕在笛音上,似伴随,又似抚慰。渐渐盘旋而上,裹着笛音一同升向高空,越奏越是高阔辽远,每当笛音跟随不及的时候,总是略作萦回,不疾不徐地耐心等待片刻,随后再携着笛音一同升高。便如一只大雕伴着一只海东青比翼齐飞,起初还在凄风苦雨中苦苦挣扎,待得越过云层,冲出风雨,上方豁然开朗,举目所及,皆是一望无际的朗朗高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想说:
陛下你不能这样双重标准的好吧……
ps:人好少哦,难道大家都忙着双十一去了吗?
第66章 忍看朋辈成新鬼
除了受命驻守京师的金吾卫、羽林卫和骠骑卫,北凉其余军队,都只在京城象征性地留些个人。玄甲卫在京常驻的军队就只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五百是固定跟着凌玉城的贴身卫队,其余一千人从青州驻军中轮调轮训,隔一个月就要换上一拨。
因为凯旋归来就是大猎,大猎之后又紧跟着万寿节,奚军在京城直留到万寿节完毕,才带上所部人马,押送最后一批辎重回归青州。
说起来剑门关一役风险的确够大,收获也极是丰厚——根据事先请的旨意和与骁武将军达成的协议,剑门关一切缴获,四成归入宫中之外,此外六成,府库金银细软全归玄甲卫,粮草辎重、器械衣甲这些不好运输的大件统统进了骁骑卫的腰包。用凌玉城的话说,就是“够给你们发十年的饷了……”
然而大家想到大人肯出这个代价,就是为了让骁武将军承诺尽量善待剑门关百姓,相对叹息之余也只有认了。北疆多年,那些都是他们的家乡父老,百姓里还有那么多伤残军户,真的让他们被骁武卫抄了家,落到家徒四壁的地步,哪怕不是自己动的手也不忍心。
因为押着辎重缓缓而行,路上就颇费了些时日。等凌玉城亲卫队的副队长丁柏带着下一拨换防的队伍,从青州到达京师的时候,十月已经走到了尾声,京城的第一场雪早已下了又化,连地面都干透了好些天了。
丁柏在马背上四下里扫了一圈,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越是靠近京城,埋头在水沟里、道路边,趁着地面还没有冻得结实,抓紧时间整修道路沟渠的汉子就是越多。与往年不同,忙着干活的除了附近村庄里的农夫,还多了许多刚被放出监牢,驱赶到京郊抵充徭役的战俘。
挖沟修路都是重活,出来干活的个顶个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妻儿老小,就算自己挨饿受冻也要让汉子揣上两个馍馍,尽可能穿得厚实一些。指挥干活的不是村正里老,就是乡里县里下来的小吏,年成好,大锅的粥饭也熬得厚实,偶尔还能飘出一丝半缕香喷喷的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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