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玄甲卫军营摇曳的灯火,和至今没有熄灭的、焚烧同袍尸体的火光,县城周围,已经完全陷入了沉沉的漆黑。
被大火燎过一遍的闻喜县城根本不能住人。城外,焦臭味飘荡不去,稍微低洼一点的地方,一脚踩下去就是软软的泥沼,带着血腥味的泥浆星星点点跟着溅起。玄甲卫只能尽量挑选高一点的地方扎营,而作为特别的优待,凌玉城的大帐,就矗立在了一座紧急伐光树木的小丘上。
小小的呼噜声从帐幕后面一串一串地飘了出来。凌玉城侧耳听了听后面的动静,确定小家伙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便翻过一页,继续全神贯注地书写送给元绍的奏报。
闻喜一败,其意义,绝不是死掉一两千人这么简单。凌玉城之前的规划,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直奔肃罗王都,在盛夏大雨到来之前毕其功于一役——然而,在这座县城耽误掉的三天时间,已经让这一方案化为灰烬。
最多最多,他们也只能推进到青江岸边,顶着雨水和对岸的肃罗军隔江对峙,等待秋高气爽的季节到来。
如此,后方的支持和配合,就变得尤为重要了。
夏粮要收割,民夫要遣发,辎重要运输,消耗破损的军器军械要补充。有些肃罗当地并不出产、或者出产很少的军需品,比如药品之类,更要尽快从后方运抵前线……
而这些,都需要大量兼具强力和柔性手腕的地方官员,将这些刚被疾风暴雨扫过一顿的地盘,变为统治稳固,能为前军输血的大凉国土。
洋洋洒洒写完厚厚一本奏折,凌玉城仔细重看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才封上火漆,小心放到左手桌角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里,预备明天一早快马送出。而后,他转向右侧,神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右手边也是厚厚一叠字纸。没有任何其他内容,从头翻到尾,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名字,张二苟、李大顺、钱厚、林江……阿古力、帖木儿……达哈耳、海林、雅尔塞……
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一个个清晰或者模糊的面容。
那是他的兵。是在这一役中,玄甲卫麾下,所有的死者。
和他一样,或者毋宁说是向他学习的缘故,罗杀也喜欢将北疆带来的老兵单独编成一部,破袭、攻坚,最艰难的战役里,这些袍泽就是他手中最后的、最可依靠的,往往能够一锤定音的力量。
而这个习惯,在轻骑突进,夺取闻喜的一役中,让北疆老兵的伤亡尤其惨重。
一千七百五十二人战死。而其中,来自北疆的老兵,几乎达到了八百。
八百人。他从北疆带出来的,一共就只有八千人!
深深吸了口气,凌玉城剔亮灯花,重新展开了一本空白的折子。
端正凝重的墨迹,一行一行,渐次铺满了纸面。
无需年龄,无需职衔,无需履历。每一段回忆都被一个名字勾起,又被落下的墨迹掩盖。一重一重,一重一重,层层叠叠的墨色拉起一道厚重的帷幕,把那些过往,彻底遮蔽在黄泉之下。
那是他生命中,再也无法挽回的,十分之一的重量。
胸口火辣辣的。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呼啸着,挣扎着,想要寻求一个出口。凌玉城手上不停,一笔一笔稳稳地书写下去,直到抄录完整本阵亡名册,他才深深吸了口气,仰面向天,死死攥紧了拳头。
不知不觉当中,鲜血的味道,已经弥满了整个口腔。
无论如何,今晚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侧耳听着帐外士兵换防的脚步声,凌玉城忍住一个哈欠,吹熄蜡烛,和衣倒在地铺上。一阵困意蓦然席卷上来,几乎是立刻,他就沉进了最深的梦境。
梦里,一个个身影纷至沓来。每一张脸庞都是熟悉的,青年的,壮年的,白皙的,黝黑的,生气勃勃的,苦大仇深的……顶风冒雪轻骑突进时的坚毅,披红挂彩娶亲的欢喜,抱着新生的幼儿,说着未来日子的满满憧憬……
他们笑着,说着,恭敬地在他面前行礼,而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深处,再不回顾。
“……回来。”徒劳地伸出双手,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些身影化为轻烟,凌玉城只能不停地喃喃:“回来……这是军令!回来!”
然后,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
眼前空空荡荡的一片黑暗,没有方位,没有重量,没有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再怎么尽力奔跑,都没有办法找到半点亮光。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长生。”
凌玉城本能地转过身去。没来得及抬头,就已经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暖暖的体温四面八方熨贴周身,僵硬的脊梁几乎是立刻就放松了下来。
“陛下,”他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刚一开口,所有话语就已经支离破碎。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紧拥自己的手臂,额头死死抵在那人肩窝,一遍又一遍重复:
“陛下……”
猛然惊醒,夜风静静掀动帐帘,而当作枕头的外袍已经赫然湿透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京观大概堆多高的问题……
楼主量了一下自己脑袋的长度和宽度,算出大概体积。
假设死了一千五百人,脑袋砍下来平均堆成三堆,则上述体积乘以五百。
然后,以圆锥体V=1/3πr^2h,假设圆锥体高度等于半径,以上述体积代入公式反推半径。
得出圆锥体高度为1.5米左右
能折腾成这样的我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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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生命中,再也无法挽回的,十分之一的重量。
如果我能一下子甩掉十分之一的重量而且无需担心反弹那就真的太棒了嗷~~~
第183章 星星之火可燎原
十天之后,凌玉城立马青江北岸,推开卫士亦步亦趋送上来的油布大伞,伸出手,用掌心去承接砸得肌肤生疼的雨水。
狂风暴雨中,滔滔白浪翻腾怒吼。风雨中的江面益发显得宽阔,远处轻舟像一片枯叶似的,被江水抛上抛下,每每都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要翻覆。
……幸好他们还有船。凌玉城收回手,轻轻拢紧了蓑衣。夺下闻喜县城后,他们简直是没日没夜,分兵三路,一路狂飙突进到青江岸边。结果扑到渡口,才发现船只密密麻麻,那些渔船、渡船还有商船,居然没有任何一艘被收走或是凿沉。
凌玉城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卫士去传话:“……把那个萧从誉给我砍了。”
既不能迎难而上,带兵拼死夺回鸟岭天险;也不能当机立断,率领部下迅速后撤,集结大军凭险固守;最后连收船凿船断绝北凉大军进兵之路都做不到,要你何用!
凭良心说,如果上面三条里做到一条,凌玉城都还觉得这家伙算是个可造之材,自己虽然不想用,也不妨碍他把人打包给元绍送回去。可这么个货色……送回去浪费元绍的米粮么?
更不用说现在后勤吃紧,每一分运力都很宝贵的好吧!
幸好话一出口,就想到国公世子这个身份好歹还有点用,及时改了主意。现在人押在青江北岸边的第一大城金川,据说还在天天闹绝食,每顿都要劳烦看守他的军士捏了鼻子强灌下去。
正在回想夺下金川城的经过,一骑由远而近的快马就打断了凌玉城的思绪。在这种暴雨天里骑马绝不是件愉快的事:大雨迷眼,道路被泡得松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田埂上马失前蹄--但是,要从行辕驻扎的金川城飞马赶到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奚军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紧赶着要报给他知道。
“大人,”那传信骑兵从三丈外就开始勒马,然而战马的蹄子在江岸上不断打滑,直冲到他跟前才险险停住。凌玉城简直怀疑要是勒不住马,那个骑兵会干脆擦着他一头冲下江去,然后再灰头土脸地从水里爬上来:
“安州民乱!熙川民乱!”
“混帐!”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凌玉城才没有当场怒骂出来。
熙川是肃罗北部仅次于平野的大城。安州虽然不大,却是城池坚厚,地势险要--更糟糕的是,安州城,正扼守着襄平到平野城的交通要道!
这两个地方一乱,肃罗北方,立刻就是处处烽烟。从北凉国内到这里的辎重是不用指望了,就是鸟岭以北刚刚收上来的夏粮,能不能运过山来也是个问题!
幸好,幸好他们夺下了半个平原……
“李曼新在干什么!”凌玉城虚空狠狠甩了一鞭,调转马头,全速往金川城里冲去。随身亲卫立刻陆续跟上,只剩那个刚刚报过信的骑兵拼命安抚着马匹,好半天,才转过方向,快马加鞭,撵着前方扬起的水花追了上去。
金川行辕中,奚军正在府衙大堂前来来回回踱步,手里一封油纸包裹的书信要不是封在信筒里,早就给他捏了个稀烂。见凌玉城跳下马背,他眼睛一亮,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双手捧过信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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