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别只在于,是死在敌人手里,还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罢了。
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头顶上,曾经的亲人和朋友,一边号恸,一边放箭。
一片血泪呼号中,凌玉城面无表情地站在望楼上,下达命令的声音从头到尾,听不出任何波动: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每一声命令都扬起一波撕心裂肺的哭号,夹杂在大凉军卒们的叱喝声中渐渐远去,又在城下转为临死前的惨叫。哪怕身在异域,言语不通,这样超越了语言的惨呼和哀号,也能听得人心中发凉。
元朗的小手已经冰冷,紧紧抓着凌玉城的一根手指,挨在师父身边不敢开口。更远一点的地方,吕家的小公子缩在望楼一角,脸色惨白到了透明的地步,哪怕正午直射在头顶的阳光,也不能给他带来半点温暖。
很久很久以后,长成出仕的吕钟,还会在午夜时分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没有景象、没有人影,只有一个平静到了极点的声音:
“下一个。”
日头移过中天,凌玉城就示意把吕家那孩子带下去歇息。小十一却没走,胡乱吃了几口东西,就蔫蔫地站在凌玉城身边,听黑衣士卒们往来传报:
“禀大人,黑水卫李大人说,他那里的民壮,只够再冲两次了!”
“再给他们拨一千人过去。传我的话,让他派些士卒杂在民壮当中,尝试一下夺城。要谨慎,不要贪功冒进,以保存军力为上。”
“禀大人,阿奴海大人说,乙密峰上箭射得太猛,他们冲不上去!”
“让他们多带藤牌,试探着再冲一次。实在不行,就想办法把守军引诱下来。”
“禀大人……”
日光渐渐西斜。平日被无数文人墨客歌颂的夕阳,此刻罩在平野城头,却是一层惊心动魄的血光。
城下尸积如山。仿佛无休无止的攻势终于结束,时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胳膊颤抖着从尸堆里伸出,挣扎着刨上几下,再无力地垂落下去。然而城墙百步之外,仍然有骑兵警惕地勒马站立,看到有人试图从城墙上缘绳而下,不由分说地就是一箭。
夏日的薰风中,扑鼻的血腥味中人欲呕。
一天的仗打下来,没有被拉去冲城的民夫也好,冲杀或是戒备了一天的军卒也好,都是吃过晚饭,倒头就睡。凌玉城安顿了小十一睡下,自己悠悠然挑灯夜读,没过多久,守在帐外的亲卫果然挑帘入内,轻声传报。
“大人,奚将军求见。”
趁着夜色前来的奚军深深地皱着眉,一贯开朗的娃娃脸上,已经没了半点笑意。他向凌玉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刚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压着嗓子开了口:
“大人,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打?”
话音急促,凌玉城瞥了他一眼,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再将茶壶推到奚军面前,自己举杯慢慢饮尽。见大人如此,奚军哪怕有再多的话想问,也只能倒了杯茶,咕咚一声吞下,而后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凌玉城:
“大人?”
将近一年,奚军也是成长了很多啊。曾经亦步亦趋跟在自己后面的年轻将领,已经可以当面质疑自己的决定了……凌玉城暗暗赞叹着,轻声发问:
“那你觉得,我们这一仗,应该怎么打呢?”
“反正不应该是这样。驱赶百姓攻城……大人您以前,最讨厌这种手段。而且我们这次是要吞并肃罗,不是捞一把就走,用这种伤害当地百姓的法子,不太妥当……”
年轻属下的声音缓慢却没有迟疑。凌玉城在心底微笑起来,脸色却是越发的严肃:
“以前讨厌这种手段,因为我们都是守城的一方,敌人驱赶的,是我们要保护的百姓。现在是我们在攻城!奚军,如果一百个敌国的百姓,可以换你手下的一条性命,你换不换?”
“可是大人……”
“怎么?”
不管是攻城还是守城,有些东西,总是不变的。毫无理由地杀害百姓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话哽在奚军的喉咙里,对着凌玉城深不见底的幽黑双眸,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打仗就是打仗。在胜败面前,一切都是假的……另外,奚军,这句话我只跟你说,也只会在这里说一遍。”
“有资格施恩,有资格体恤百姓的人,并不是我们!”
带着“率领本部人马,彻夜戒备”的命令,奚军有些失魂落魄地告退离开。在他身后,凌玉城吹灭了灯,回到后帐,在已经酣甜睡去的小十一床边坐下,凝视着黑暗中小小孩童隐约的轮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可以,驱民攻城这一招,他……也不想用的。
可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一支客军太过秋毫无犯,得到太多的民心,并不是什么好事。
奉命出征之前,他和元绍,曾经发生了一场争执。他坚持要带小十一随军,而元绍,在恼怒之后,最终选择了让步。
那时候,元绍是这样说的:“带他出去走一圈也好。提前看看这片地方,日后也好有个数……”
那一瞬间的惊心,如今忆起,还是让他如堕冰窟。
他的确看好肃罗这片地方。足够遥远,足够偏僻,地方没有富庶到让人垂涎,也没有贫瘠到养不起能保护自己的兵力……而且,和青州不同,那片土地,不属于大凉。
可那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在小十一长大成年之后,在他自己渐渐走向终点,要为心爱的孩子和一直跟随的部下谋一条后路的时候。
不是现在。
不是在元绍方当盛年的时候,就预先分割开这片土地,赐给一个还在幼年的儿子,以及,站在那个孩子背后的,更强有力、且握着一支精锐军队的,从敌国远来的外人。
施恩,抚民,在这块远离京城的国土,建立自己的威望和影响力……不是他该做的,也不是他可以做的!
夜色凉凉地浸了上来。铮铮的刁斗一声声打着二更,凌玉城却雕像一般坐在床边,任凭异国他乡的寒意从脚底爬到指尖,最后,连呼出的气息,也一缕一缕变得冰凉。
一声奇异的尖啸,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永夜般的寂静。凌玉城悚然一惊,却不急着冲出营帐,而是缓缓挪了个方向,和衣平卧在枕上。小十一恰在这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一只胳膊伸出被窝,摸索两下,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师父……?”
“没事。乖,继续睡。”
低沉而平稳的语调,有效地安抚了刚被吵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胳膊被塞进被窝,熟悉的力道在身上一下一下拍着,孩子的鼻息,很快就回复了刚才的轻缓和均匀。
一边拍抚着睡眼朦胧的小弟子,凌玉城一边轻轻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训练有素的耳朵,很快就从远处分外杂乱的声响里,分辨出了他想要的东西:战马惊恐的嘶鸣,营帐和栅栏被带倒的闷响,火焰舔舐着营盘的炸裂声,还有,兵刃的响动和百姓的哭号……
这么快就来了吗。黑暗中,凌玉城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悄无声息的微笑。
光凭声音,这支袭营敌军的一举一动,于他就如在目前。
先是找到了一个马厩——从马嘶声的方位和数量来说,他们找到的应该是特意放在大营东南角的那个,拴了上百匹驮马走骡的马厩。放开这些大牲口,放火,让战马冲乱营盘……
很正统的动作。不过,厮杀的声音还是小了一点。这个样子,敌人可不会相信,这么几百号人摸进来,就能从一个几万人马的大营里救走大队百姓啊——
刚想到这里,中军大帐的前后左右,喧嚣声就一波一波地高扬了起来。虞夏话、铁勒语、白山黑水部特有的铿锵调门乃至海西方言,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更有人急促地呼喝着,中气十足的命令声却压不下营里的嘈杂,倒像是大军深夜被惊扰之后乱成一团,根本无力追击外敌……
嗯嗯,现在就有几分像了。奚军那小子的应变还是不错的嘛。翻身落地,耳朵贴在地面,凌玉城听着呼喊中静悄悄聚拢的马蹄声,快意地吁了一口长气。
只要大营不乱,就不会出什么危险。下属们足以处理今晚的局面,而他,可以放心歇一歇了……
倒回枕上,拉了条薄毯盖住自己,凌玉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片刻功夫,就沉沉跌入了梦乡。
吵醒他的是贺留的大嗓门。这个高大的汉子显然是欢喜得有些忘形,刚掀开大帐的门帘,就扯足了嗓子高声嚷嚷起来:“大人,大人!城门破了——”
“现在战况如何?”
“中城北门已破,敌人正在竭力反攻,奚军已经带着人上去了——嘿,他们居然半夜想要救走百姓,正好方便我们派人混在里面,城门一开就往里冲,三下五除二就把城门抢了下来!现在就是乙密峰上拼命往下射箭有点麻烦……”
“擂鼓,点兵!”凌玉城听到一半就已经大步出外,一边扣着战袍上的最后几粒扣子,一边飞快地吩咐:
“叫罗杀带人增援奚军,一定不能让北门重新落到敌人手里!传我命令,让阿奴海带齐所有部下,不惜一切代价攻上乙密峰!李忠成从西门,李乾生从南门,即刻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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