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么平静地对视片刻,方南巳忽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挪开视線,道:
“陛下有所不知。即便你金口玉言让我全权负责此事,可我是一介武将,对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旁人便可以此为由,出手干涉。你知道,‘赈灾’这二字中,有多少油水,令多少人眼馋?”
“……”应天棋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微微皱起了眉:
“你的意思是?”
“赈灾钱粮由户部负责,而如今户部姓鄭,就算我有意在运送之事中安排自己的人手,可名不正言不顺,鄭秉烛有无数理由拒绝我。比如昨日他就以我不熟悉相关事宜为由,将押送钱粮一事交给了户部的张葵。今日一早,出发河东赈灾的车马钱粮出发,各职位全被鄭秉烛换成了自己的人。”
说着,方南巳耸耸肩,像是叹了口气:
“陛下也知道,鄭国師权大势大,背后还有太后娘娘撑腰,臣势单力薄,实在无法与之抗衡。他无视陛下的命令,架空臣在此事中的权力,往里安插人手,臣也不敢与他争辩,只好默默承受。”
你不怕皇帝,怕他丫个郑秉烛。
我信了你的邪。
方南巳说的这些,其实都在应天棋的意料之中,并不怎么意外。
所以他没什么反应,只板着脸看方南巳表演,正想说点什么,却再次对上了方南巳的视線。
应天棋本以为方南巳还要装几句可怜卖几句惨。
可方南巳却似乎微微收起了笑意。
他垂眸瞧着应天棋,难得稍正色了些:
“绕了这么一大圈,上下依然全是郑秉烛的人,你猜,这赈灾钱粮可能有一两落到灾民手上?你是在隐忍周全,也算是有两分谋算,但你有时是否把人和事都想得过于简单了……”
方南巳眯了眯眼睛,眸子里映着应天棋的影子,像是在强调什么一般,停頓片刻后才再次开口:
“我的……陛、下。”
应天棋覺得自己应该跟方南巳互怼两句。
但他听着这话,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无力。
所以到最后他也没追究方南巳的演技和无禮,只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你当我不晓得这些吗?我一个傀儡皇帝,满朝文武和太后国師沆瀣一气,能用的人半只手都数得过来,还一个比一个离得远,动作稍微大点就丢命,用尽手段,嘴都说干了舌头都辩断了也只能勉强拉拢个你。除了你,我没有哪怕一个可用之人,所以就算知道此事多半没结果、就算知道你是武将多半掌不了赈灾事宜,我也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现在能倚仗的只有你。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
说着,应天棋吹着夜风,还真品出了几分伤感。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伤感自己的无力,伤感宣末處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更伤感自己绝望的、只剩下五周目的未来。
他垂了垂眸子:
“押送钱粮的队伍已经出发,我鞭长莫及,管不了,也不能管。但我已经做了我能做到的所有,如果结局还是不尽人意,那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说着,应天棋有点生疏地朝方南巳抬手行了个揖禮:
“但无论怎样,还是要感谢方大将军相助之情。明天的事情怎么样谁都说不好,所以明天的事明天再说,时间不早了,咱各自回家洗洗睡吧。”
应天棋没再停留。
今天郑秉烛的親弟弟死在了青楼,之后估计还有的闹。如何把这个案子弄到自己手里刷够干预程度,这是个问题,应天棋得好好思考,早做打算。
20分钟的冷却期过了,他原本是想寻个僻静的地方用技能传送回宮,不远處的墙角后巷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谁知走出几步,身后的方南巳突然出声:
“你……”
应天棋微微一愣,顿住腳步,回头望去,发现方南巳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才确定他是在唤自己。
方南巳在那一字之后,再无下文。
他沉默良久,才略显不解地轻挑眉尾,幽深的眸色里映着应天棋的轮廓: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应天棋心里也存着这个疑惑。
他能想什么?
想活下去,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安安稳稳地继续枯燥无趣的学业而已。
可能人到晚上就是容易感性,应天棋背对着方南巳,抬头看看夜空中缺了一块的月亮,心里无端漫上些伤感。
半晌,他稍稍垂了垂眼,没再回头,只很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我说,我没什么宏图大业和阴谋诡计,只想做个好皇帝,还前朝后宮、还有百姓一片清明,你会信吗?”
许久等不到方南巳的回答,应天棋才回眸瞧了一眼。
可身后除了空旷的街道与沉寂的夜色,再无其他。
方南巳不知何时离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悄无声息染人一身凉意的风。
这人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回答?
……罢了。
就算听见了,从方南巳的视角来看,大约也只觉得那是个昏庸窝囊的小皇帝突然转了性子浪子回头的感慨吧。
所以听没听见都无所谓。
反正应天棋也不指望一个NPC能真正和自己共情。
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叹出来。
深更半夜,周围再无其他人,应天棋唤醒系统,调出技能界面。
点击回城。
郑秉烛的親弟弟在京城被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在老虎的嘴里扒出一块肉,还放在腳下踩一踩丢进了垃圾堆里。
老虎失去的不止是一块肉,就像郑秉烛,失去的除了弟弟,还有一朝国師的颜面。
应天棋料定了他定然会为此事大闹一场,心知自己离解锁郑秉烛人物卡已不远了,却没想到会来得那样快。
因为次日早朝,他就在底下瞧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一身禦赐蟒袍,手持玉圭立于文武百官列前,可见其身份地位之显赫。
【叮咚——】
【恭喜宿主解锁新人物】
【郑秉烛】
【解锁信息】
【宣朝国師,前朝第一大奸佞】
不是BOSS?
应天棋看着这张人物卡,略微有些诧异。
按理说,大宣的腐朽和衰败是陈实秋郑秉烛二人共同造就,陈实秋是主線BOSS,应天棋便理所当然以为郑秉烛该是个小BOSS。
竟不是吗?
“陛下!”
应天棋熄了系统屏幕,刚受过叩拜禮,还未等司禮太监宣布朝会议程,立在最前的郑秉烛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开头就是一记大礼;
“臣有要事,恳请陛下做主!!”
“哎……愛卿这是作甚,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陛下若不允,微臣愿长跪不起!!!”
这就是纯纯的威胁了。
如果可以,应天棋真的很想让他就在那跪着,跪到刮风下雨,就算下刀子也不允,只要跪不死就往死里跪,让他找找自己的定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胆子威胁皇帝。
但显然应天棋不能。
他只能拎着朝服下摆“哒哒哒”下楼梯到郑秉烛身前,親切地扶起他以示恩宠:
“愛卿快快请起,以往只要你开了口,朕哪里有不允的?来,有话慢慢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应天棋装得一副心焦模样。
但说实话,他从上面下来,不仅是为了来一出君臣情深的表演,还为了好好看一看郑秉烛、近距离记住这张脸。
其实郑秉烛和他弟弟郑秉星模样很是相似。
只是郑秉星年少,面容也稚嫩青涩,一代纨绔,气质比起他兄长更添了许多倨傲张狂的味道。
比起他,郑秉烛便要成熟稳重许多。
一双凤眼,稍稍抬眸便是下三白,没有表情时便显得清冷又阴鸷。
平心而论,他的长相不错,算得上一个很有韵味的淡颜系帅哥,但不知是提前知道他是郑秉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应天棋就是觉得他的长相和气质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郑秉烛在他的搀扶下半推半就地起来了,应天棋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两片明显的青黑,估计是昨天知道郑秉星出事就跟着折腾了一夜,清早穿上蟒袍就急着来宮里告状,人看着憔悴得不行。
“臣家中有个不成器的幼弟,平日不学无术,跟着群狐朋狗友染得一身的坏毛病,这倒也没什么,家里不指望他有多大的出息,安安稳稳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是昨夜,劣弟出门会友,竟遭奸人暗害,惨死于京中!”
不知是真情还是演技,郑秉烛的眼眶竟微微发红了:
“家中人丁不旺,除了臣和两个庶妹,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臣知幼弟顽劣,混迹烟花柳巷识人不清遭此暗害或是命中当有此一劫,可是家中父母昨夜得知此事,悲痛过度以至数度晕厥,臣亦痛彻心扉。
“堂堂京城,天子脚下,繁华热闹的街巷楼閣,无数双眼睛盯着,竟也有歹人公然行凶,实是猖狂至极目无王法!陛下,不为劣弟,为了京城乃至皇宮的安全,臣也当恳求陛下,彻查此事,还臣与臣的家人,还有京中百姓一个公道!”
郑秉烛这番申诉倒是高明。
以小见大,从私到公,把深夜寻花问柳遭遇刺杀上升到威胁全城乃至皇宫安危的高度,让应天棋連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还有这种事?!当真是反了天了!”
应天棋能怎么办?
那只能撸撸袖子跺跺脚跟着演了。
“京城之中竟还有如此大胆之人,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对国师的家人动手,这岂不是在明晃晃打朕的脸吗?巡城禦史何在,兵马指挥何在,一夜过去了,刺客还没抓住吗?!”
被点了名,队列里才有二人衰着脸走了出来。
他们分别是事发地点中城的巡城禦史与兵马指挥,他二人昨夜接到消息也是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跟着慌了一晚上,本想第二日早朝赶紧禀报皇上趁早将这烫手案子抛出去,可谁知郑秉烛先发制人,惹得龙颜大怒,把他俩架在火上烤。
“回禀陛下。”巡城御史已是满身冷汗:
“事发地点在永烟街妙音閣,依郑公子的友人所言,郑公子当时说是要去更衣,可前脚刚出去,他们便听见了郑公子的惊呼声。当时妙音閣内人多且乱,微臣细细查问过,却无一人看清刺杀郑公子的是何许人也,只听妙音阁的老鸨续芳说是个个头不高小厮模样的男子……”
巡城御史越说越心虚,一点不敢看皇帝的表情,只低着头找补道:
“昨夜臣已在第一时间命人封锁城门,保证連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刺客此时定还在城中,只要细细查问必有线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怕是得移交刑部或者大理寺處理,陛下……”
“陛下若信得过臣,不如将此案交给臣来查办!”
郑秉烛打断了巡城御史的话,朝应天棋一礼:
“臣已立誓,必要揪出凶手,给臣死于非命的弟弟、给家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一个交代!还请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图穷匕见了吧。
半夜,親人被刺客捅死在青楼,而你得皇帝垂怜,允你全权负责此事,之后事情的走向会是如何?
要么按部就班秉公查办最后将刺客抓捕归案,真正还亲人一个公道。
要么不管青红皂白,所有相关人员和可疑人员全部下狱行刑或者砍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全给我下地狱去给好弟弟陪葬。
那么郑秉烛会是哪一种?
真是好难猜啊。
所以这案子决计不能交到郑秉烛手上,不然别说妙音阁上下了,就是妙音阁后厨的邻居的祖宗十八代都得被翻个底朝天然后锒铛下狱。
可是人家刚才巴拉巴拉说了那么一大堆,应天棋一时还真找不到理由拒绝他另找人选。
除非……
“可恶啊!!”
应天棋没回应郑秉烛的请求,只一甩袖子,大跨步上了楼梯,回到龙椅前,叉着腰望着下边:
“国师此番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放心,朕必然还你一个公道!可你痛失亲人,本就悲痛,若要再打起精神奔波查案,岂不是雪上加霜?朕不忍心看你如此劳心劳力,也不会让你为此伤神,所以此案,你不必牵扯入内!”
下面的郑秉烛微微一愣,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欲继续争取:
“可是……”
“朕让你放心你就放心!欺负了国师的人都该死,朕一个也不会放过,必然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朕知此案关系重大,你不放心交予旁人,所以此案,朕会亲自负责查办!”
郑秉烛的脾气秉性,大家都清楚,因此方才无关人员皆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绝不掺和,生怕被郑秉烛记恨上事后报复。
但应天棋现在说了这么一句,底下立马冒出窃窃私语声,都觉此事颇为不妥。
堂堂天子,一朝皇帝,为了臣子去亲自查一个纨绔子弟惨死青楼的案子,哪里使得?
这不是胡闹吗?
应天棋这话显然也不在郑秉烛的计划之内,他立马行礼:
“陛下,这……”
“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应天棋打断郑秉烛的话。
案子交给郑秉烛要坏事儿,交给别人又不保险,难免会像河东旱灾那样用各种理由被抢走,所以只有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才令人安心,顺便还能好好推一推支线任务三,好歹也算是有点指望。
虽然皇帝亲自查这种案子确实有失分寸,但没关系,应天棋都说累了,反正应弈原本就是这么个荒唐的小皇帝,怎么着也不会ooc,那自然是怎么爽怎么来。
“朕倒要看看,谁敢对国师不利?朕要让这天下人都知道,给国师不痛快,便是给朕不痛快,让国师为难,便是让朕为难!国师得朕愛重为朕的江山社稷操劳多年,如今也换朕为你分忧,朕与国师,不分你我,你只需记得,无论国师遇到何事,自有朕为你出头。”
“……”
应天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郑秉烛再辩就有点不知好歹了。
于是他缓缓跪倒在地,向应天棋行个大礼:
“臣,谢主隆恩!”
应天棋觉得,自己比起当皇帝,更像是在当演员。
每天早朝演昏庸,遇见方南巳演隐忍,遇到事儿还得演一演义愤填膺君臣情深。
再这样下去,迟早得得个精神分裂。
堵完郑秉烛的嘴,下了朝,应天棋用完早膳没事干,便在御花园里寻了一處阴凉地,转转圈散散步,顺便想想之后的路要怎样下、棋要怎样走。
“陛下……要亲自替国师查他幼弟被害的案子?”
如今应天棋近身的事都是由白家兄妹服侍,太后塞进来的那些人在他二人手下,虽然为了不引起太后警觉没法打发得太远,但偶尔也能得一两刻清净。
比如现下散步的时候,其余人都不远不近在身后缀着,只有白小卓行在近处、白小荷于身侧伴驾,这才能低声说些小话。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应天棋与白家兄妹互相信任不少,自然也亲近不少。
比如白小荷就比刚来时放松许多,虽然心里还念着主仆有别,但偶尔也能在应天棋的大小谋划里主动开口问两句。
“自然。”
应天棋立在池边,漫不经心地往水里洒着鱼食,瞧着那一池红鲤争先恐后争夺食物的模样,紧绷的心情竟也松快不少。
可他答了这二字后,白小荷却没后话了。
应天棋等了一会儿,没听她出声,便多问一句:
“怎么?”
白小荷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片刻才道:
“奴婢未进宫时,曾听过些有关这位郑小公子的流言。”
“哦?”
闻到关键信息的味道,应天棋也没有闲情逸致继续喂鱼了。
他把手中余下的鱼食一股脑撒进池里,拍干净手,双手抱臂:
“说来听听。”
京城人人皆知,皇帝宠信国师,任由郑家愈发嚣张跋扈,横行于京城,欺压贫苦百姓,各处叫苦不迭。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其他小说推荐
- 酷哥虽强但实在是迷人(岁岁知岁) [穿越重生] 《酷哥虽强但实在是迷人(快穿)》作者:岁岁知岁【完结】晋江VIP2025-11-21完结总书评数:356 当前被收...
- 皇位非我不可吗(春风遥) [穿越重生] 《皇位非我不可吗》作者:春风遥【完结】晋江VIP2025-11-23完结总书评数:258817当前被收藏数:158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