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简直是不受控制般回头望去。女人的那双手抚摸着那张蠕动的鼓面,上半身轻微地晃动着。她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柔和明媚的笑容。
试音结束,她准备真正开始演奏了。
我先尖叫出声,就在同时,她狠狠地,用力拍击了一下鼓面。
兽毛全部在半空中颤抖着,开始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种尖叫声让我们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地弓下了身子,我的耳朵里涌出一股液体,手一抹发现全都是血,眼前的东西也一阵黑一阵白,并看不清楚。
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是撕碎一个灵魂时传出的剧烈悲鸣。
我仍然记得,在草原上,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它们的灵魂。只要用兽毛接住这一口气,灵魂就会被储藏在那撮兽毛之上。
这里有成百…上千…乃至于上万个灵魂。它们伴随着敲击声,在草原的上空被这种力量撕扯哀嚎着。
这是一场由灵魂组成的雨,我也瞬间意识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她就是那个公主。
人类到底能不能抗衡这些化外之物的存在?
在几天前,甚至几个小时前我肯定会说可以。我们可以逃跑,可以绕开,找对办法,我们甚至可以用特定的方式杀死一只鬼。人类可以探索未知,掌控着让“未知”化为“已知”的方法——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被这样教育的,成百上千年来,我们也是这样做的。
向往,征服,恐惧只是危险到来前的提示,但恐惧从不会成为阻碍前行的路障。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抗衡它们了吗?
答案是:不行。
在响彻草原的尖啸响起的那瞬间,我的耳朵马上就被震得听不见了。那种尖锐的鸣叫钻进了脑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只有一阵阵嗡鸣在头颅里四处乱撞。
血流到我的下巴,我向前跪倒,旁边的周子末拉了我一把,我勉强支起上半身,就看见他一口鲜血吐在了草地上。
他看上去也相当不可置信,那一口血量绝对不少,不知道是伤到了哪里。老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愕,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一手一个把我们都拽住了。
“跑。”
我看见他的口型。
我也想跑,甚至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想逃跑,但现在我站起来都很费劲,腿不听使唤地发抖。
那种尖叫声一直未曾停下。
我头晕眼花,只能本能地勉强迈出几步,脚底下的草地突然就变得异常柔软,那种烂泥般的触感吸附着我的鞋底,让我每次抬腿都变得特别艰难。
整个世界充满了混乱和痛苦的杂音,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这样的声音中扭曲成尖锐的线条,我的眼球被这样的线刺得发疼。
草原又变了。
所有的颜色反转了过来,天空是黑色的,地面是翠绿的,那些死去的灵魂是红色的,眼前的所有东西色彩的饱和度都变得特别高,甚至有些地方露出了那种像素马赛克一样的红色点点。
密密麻麻的,鲜艳的红色漂浮在半空中,左右小幅度地晃动着。一个,两个,一百个,两百个,一千还是两千个。它们在鼓声下颤抖着,尖叫着,在我注视其中的某一个的时候,我甚至能看见它背后隐隐约约的扭曲的脸。
它们的背后都有一张脸,成千上万的脸漂浮在草原上方,在每次那个白色的身影轻抚鼓面时,它们都将嘴张得更大,发出更尖锐的啸鸣。
我用力捂住耳朵,试图阻拦声音造成的伤害。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一点用处,我的视野变黑又变白,接触不良一样滋滋闪动着。
但我前面的那个身影依旧沉默地站立在草原当中。
在如此纷繁复杂的颜色和声音之间,她还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公主是白色的。
和白色的树皮,白色的房子,白色的羊,白色的绳子一样。她是白色的,有两只黑色的眼睛,和一张黑色的嘴。
距离我百米之外,公主张开了她黑色的嘴。
“来吧,回来吧。”
“我在这里等你。”
我大概是尖叫了,因为公主的这句话并非是我听见的,她的声音直接在我的颅骨内响起。
她听上去不完全像是女人,甚至也没有什么性别。她的声音是许多人,许多物的声音压缩起来凝结成的。我听见了男人的嗓音,小孩的欢笑,女人的低语,我还听见了野马的嘶鸣,牛反刍时嘴里发出的沉沉声响,以及羊群躁动时掉落的几声叹息。
那些动物的声音震颤着,和人类的声音交织汇聚,甚至还有一些金属的刮擦声。牛奶沸腾的咕噜声,鱼跃出水面的哗啦声,篝火噼啪,星月运行,鞋底碾过树枝,风声于毛毡布间穿行,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她的声音是草原的声音,是所有存在或未曾存在过的东西的声音。从亿万年前这片土地上落下第一棵草籽直到如今,这片土地是她的土地,她的寿数与此地齐平。
来吧,来吧,来吧,她说,每一声我都能听见不属于人的声音。她在用所有的声音说着同一句话,在用所有物种的语言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长生之母,万民之宗,她的口中有一千条舌头,说出的每句话里有一千个音节。她是他,是它,是祂,是化身也是本体,是无数面具下的一个身份也是所有的身份,她被我们所洞察见证的只有一部分,但她远远不止这个部分,也远远不止这个形态。
祂,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神明。
我无比感激现在我听不见声音,我甚至希望眼睛也直接瞎掉。在茫茫草场之间如此小的一个人形距离我如此之远,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清楚她的嘴型,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着我说话。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把我从远处直接拉到面前一样清晰无比,我只晃神了一刻,她倏忽间便贴到了我的面前。
她如同天女自空中降临,她的手指拂过我的衣领,鼻尖贴着我的鼻尖。
“来吧。”
“到我身边%#*^%…”
后面的话我听不懂了,那囊括了太多古老的知识与传说。白桦树枝上的人皮,孵出生命的石羊,蒙古包前的公主幡,她说这一切皆有答案,这些答案皆在她的眼中,只要我去读…只要我去读,就会知道。
她贴得太近了,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横着的瞳孔,柔柔的银光,如此地光彩四溢,如此地魅惑人心。
“到我的房子里来,”她说,“林江淮,你不想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吗?”
我的命运?我想知道…我太想知道了。我的命运到底是死亡还是存活,我的未来到底是灰暗还是光明,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一切,我想知道我的命运,我母亲的命运,所有相关的人的命运,以及命运本身的含义。
“林江淮,你不想知道吗?”
“回答我,回答我…”
“我想。”
我抬起腿,向无灾无痛的光芒迈出了半步。
我还没有再往前走,突然间就有人一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
这一巴掌太重了,我感觉眼球都要被打出来了,一下子摔在了草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至少二三十秒间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躺在草地上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但是公主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谁打的我,现在我也不想追究。老陈还在拽着我往前,周子末也站起来了,那些兽毛仍然在下落颤动,我们非常勉强地在它们之间穿行着。
这个时候周子末喊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老陈。
老陈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了一句什么。
我直接聋了,什么都没听见,只对着他喊“我听不见!”然后在那里指我的耳朵。他又说了一次,非常非常慢,我隐约看清楚了他的口型。
“你和她说话了吗。”
我懵了,最开始的几秒完全没意识到他说的“她”指的是谁,老陈又做了一遍口型,周子末不知道是不是也被震聋了,在他背后很大声地说着什么话。
他们怎么知道公主和我说话了?
我相当混乱,当时大概说了几句话,不过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老陈的眉头皱了起来,周子末似乎也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了什么。
“我听不见,”我抓着靠着我比较近的老陈的衣服,“你们在说什么?”
老陈仍然没有松手,甚至还帮我挥开了面前的一撮兽毛。周子末看了我一眼,也皱眉,又说了一句。
这次我隐约看见他的口型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展示给我看的。
“没用了,”他说,“我们走吧。”
一瞬间比公主杀到眼前还让我恐惧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完全知道他的意思,不如说就在刚才的那一刻我突然间福至心灵,明白了他想表达的含义。
我和公主说话了,这是不是代表我以后再也不能摆脱她的阴影?更有甚者,我看周子末说这句话的时候的表情,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我不能被抛弃,我绝不能,在挣扎求生这么久这么久之后,就因为这么他妈的一点事情,被他们轻易的当作一件累赘一样丢下。
公主既然没能杀了我,那就她太没用了。其他的我不提,在坚持不咽气这件事上,最近我已经颇有经验。
他们绝对不能他妈的在这里扔下我。
“不行,不行,” 我死死地攥着老陈的衣服,就怕他突然跑了,“我没说,我没有说话!”
我太着急,话刚说出来半句眼泪就流了出来。我的眼睛不知道哪里出血了,流出来的泪都不是透明的,掉在手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
我的耳朵里也是血,眼睛瞎了一半,浑身都是刚才倒在地上蹭上的土。大概看上去太狼狈太惨了,老陈没有说什么,他还是沉默地拉着我。
周子末完全是个畜生,我甚至觉得他提出这个建议一点都不奇怪,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队友祭天法力无边的那种人。让我更惊讶的反而是他看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似乎默认了老陈拽着我前进。
我本来半个身子压在老陈身上,现在知道他们想把我丢下,一点都不敢懈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想要自己走,像动物一样手脚并用,怕稍微再依赖他们一点就直接被判处死刑。
公主没有跟上来,兽毛很快也不再颤动。它们开始向下,向下,终于肯遵循地心引力,飘忽不定地向下掉落。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咚咚的轻响。
和刚才迅速而猛烈的演奏不同,她的那双手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鼓面上,蜻蜓点水般点上那面颤动的鼓皮。咚,咚,咚,如水银般自共鸣腔中流泻而出。这是几滴眼泪落地的声音,轻之又轻,重之又重。
我突然想到一个传闻,老人去世的时候晚辈不能大声哭泣,因为他们的眼泪太过沉重,沾染在灵魂上,会让老人无法安心离去。
似乎伴随着我想到的这个故事,我几乎马上感受到了,随着鼓声的响起,草原上的空气变得越发潮湿了起来。
下雨了。
沙沙的雨声一开始很小很小,几乎很难听清。随着鼓声轻而密集地响动,雨点纷纷落下,草原上几乎马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青草的气息一点点慢慢泛上。
我听见了另外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自土地下爬行的声音。
很难形容那种声音,如果硬要说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血管里有东西在游走时发出的那种在皮下穿行时,微微有些黏腻但毫无阻滞的声响。
一开始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只有一个物体在移动着。但很快,随着雨滴落下,那种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出了类似肠鸣音的咕噜声。
那是大地的血管与脉络在我们脚下蠕动抽搐,这片土地是活的,从远古至今都以一种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方式活着,而那种活着的巨物,正在顺应它的主人心意所动。
老陈和周子末都听见了,他们俩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一变。我们大家都束手无策,只能逃跑。地面迅速吸水,变得柔软而泥泞,我想自己跑,反而三番四次踩进那些隐藏的坑洞里,崴了一下,速度更慢了。
老陈把我拽起,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半蹲下了。
“上来。”
我当时马上反应过来了,连滚带爬地爬到了他背上,死死地揽住他的脖子,腿夹住他的腰。他抓着我的腿,跟背一个大背包一样,确认我抓紧了就马上往前跑。
我们在茫茫的雨幕中闷头狂奔。
那种声音越来越响,直到某一个瞬间,它不再在血管中游荡。它终于破土而出,开始伸展枝丫。
我看见了。
那是人。
蒙古族有自己的丧葬风俗,他们会把尸体放在牛车上,向草原深处行进。当尸体从车上掉下,说明灵魂想要栖居于此,亲朋好友可以就此离开,留遗体在此,回归草原。
也就是说,在这片茫茫的草原深处,有数不清的尸体曾经落在我们的脚下。它们被风、雨、真菌和植物分解,最终回归“长生天”,完成生命的轮回。
然而公主在瞬间逆转了这种轮回。
人死后滋养草地,草地滋养牛羊,牛羊滋养人,生命向来如此。然而自那鼓声响起,它们分解成的营养物被从另一种生命的回环中吸取出来,重新塑造成新的躯体。
草地枯萎,牛羊死亡,雨水倒行,河流干涸,在此地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所有的正向循环都被打破,所有的滋养全部变成剥夺。生命被强行塞回已经逝去的躯壳,它们从土地中哀嚎着爬行而出,腐烂的身躯逐渐化回人类的形状。
他们从地里,像草芽一样生长出来。
我马上又开始觉得反胃,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任何能见到这一切而忍住翻江倒海的吐意的人精神肯定都过分强悍了。我见证了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复活,所有的一切都听从鼓声的号令,重新凝结为早已逝去的生命。
他们怔愣着,似乎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我们前方也有好几个这样的人,有男有女,大多数还穿着各式的衣服。从我这里甚至能看见他们疑惑的眼瞳,黑白色的瞳仁无神地望着前方。
直到兽毛轻飘飘地,落到他们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我相信老陈他们也感觉到了,这个人“活”过来了。
这并不是那种正常的活,在这里的“活”似乎只是个状态,跟“被拿起来”“被放下”一样,他们被赋予了一些特殊的功能,以便和尸体进行区分。
然后,我们最前面的那个男人,一个穿着破烂的蒙古袍的男人,他突然间缓缓地向后,把脖子仰到了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折角。
我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老陈已经背着我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他颈椎发出的“咔嚓”一声脆响。
刚刚活过来,就这么把脖子弄折了??
这一切都太他妈的诡异了,我抓紧了老陈,前面也有几个刚爬出来的人。有一个女人正在左右速度很慢地晃头,还有另外一个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明显超出了我们平时活动限度,并且看起来动作特别自然,并没有什么不适。
我不敢再看,兽毛落下和人从土里爬出的时间不一,我们至少已经跑出去七八百米了,还有陆陆续续的人刚刚等到那簇落下的灵魂。
在我斜前面又有一个人开始极其用力地向后仰头直到脊椎骨折,这次他比上一个动作快一些,所以我见到了他的下一个举动。
他把两条小臂从靠近身体的那侧穿了过去,骨头关节似乎都是他达成这个行为的阻滞,被他自发就行得咔咔作响,直到他能双手手掌向上,面向后脑勺为止。
他就这样,呆愣了一会。
我几乎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是在一做一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动作,他正在低头看自己的手。只不过从黄泉里走了一遭,他的眼睛和苏合一样,不再长在正面了。
背目人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原来那些带来死亡的男人女人们并非是被“缠上了”,反而是被欺骗了。死在草原上,野鼠洞旁,水潭里的那些人,在他们意识到肉体即将消亡之前,有人拽住了他们的灵魂,告诉他,你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意识到死亡就不会死亡,这各地方简直是一个唯心主义的大染缸,只不过唯的心是公主的心。她不让你死,即便你烂地里十几年都能重新变回人的模样。
或许眼睛会长在后脑勺上,但如果让我死了再活,我也不会介意这么一点小瑕疵。
老陈他们应该比我明白得更早,他们灵活地在复苏的尸体堆之间穿行,鼓声细密,之间穿插着一两声伴奏般的铃鼓响。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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