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只能感叹一句命运多舛,我没有再问什么,这些事需要我自己再消化一下。我看着金毛拿着那个小盒子,把它也装进了腰包。
“这里面是梁的灵魂?”
我没话找话。
金毛看向我,他的眼神特别热切,好像又想亲我,吓得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和你说,”金毛没有扑上来,或者是他发现我往后退了,“我发觉我们带你真的带对了。”
“在刚才之前,我都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能走出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又露出了那种笑,那种狂热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笑。
“这个玩意能直接把我们导航回B市精神病院,”他说,“林江淮,你真是太神奇了。”
或许真的像金毛说的那样,我运气还是不错的。
很难评价我听到他说的这个话的时候的心理活动。一方面这件事误打误撞确实算是运气好,如果它真的能带我们离开这片草原,我或许还能算是半个功臣。
但同时我是非常抗拒这种运气的,在我看来,越在这种事情上面运气好,表明我越适合被搅入到这一滩烂泥里,之后脱身就更难了。
黑山,一切问题的答案,一切探索的终点。在面对它的时候我已经运气好过一次了,我还是抱有侥幸,觉得它只是没能很快的弄死我,而不是它真的觉得我适合这份工作,来个Boss直聘,直接送我走上这条路。
和金毛教授他们的想法不同,我仍然认为我是个普通人,普通人要有普通人的样子,心生退意是非常正常的选择,我平静不美好的生活也不想被轻易毁掉。
“我们不能就此回去吗,”我说,“就此打住吧,我们谁都死不了,我觉得我能接受这个结局。”
“你来游乐场不玩过山车就直接走?”金毛说,“那你买票干嘛。”
游乐场玩过山车会死人吗?况且我还真不玩过山车,我害怕啊,故意吓自己不就是闲的没事找罪受吗。
我之前都没有这么想走过,因为之前我们是被困住了,这不是想不想走的问题,而是根本走不了。而现在有了退路,还坚持和他继续深入,我不情愿的情绪就被无限放大了,这种情绪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在我心中翻腾着,烧得我难受。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绞尽脑汁又说了几句,中心思想就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金毛反应不咸不淡,我脑子一抽,说“要不你把这个给我,我自己回去,到时候找人来接你。”
这话说的时候我完全没过脑子,就是劝着劝着直接脱口而出了。不过也很难否定说我潜意识里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我是真的很想走,再呆一秒钟都是一种折磨。
金毛听了我这么说倒也没什么反应,他还是那个很随便的样子,在马旁边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会才开口。
“你可以回去,”金毛说,“我们可以马上兵分两路,但是这个我不能给你,你自己走,我不拦着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带着轻蔑、威胁,或任何负面的情绪,甚至脚步也没慢下来半分。我心里却瞬间萌生了离他远点的想法,甚至本能地停顿了一下,和他拉开距离。
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害怕,那种恐惧是你在走夜路时遇到醉汉的那种感觉,虽然知道对方有人的皮囊,但不清楚他到底现在还能不能维持人的理智。
我毫不怀疑刚才如果我一直没有醒他会直接扔了我,跟现在我也毫不怀疑如果我想要出手抢夺,他不会手下留情。他带上我或许是觉得我有用,或许是见到我没死,准备用作备用粮。但绝不能说是把我视作了真正的伙伴,我或许还没有达到他心目中这两个字的要求。
金毛现在就像那种杀红了眼的野兽,他所求的答案就在前方,光靠我没办法拽住他脖子上的链子。
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气氛很奇怪,我有点被他吓到了,没有说话,他也就继续往前走,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环境又特别安静,我久违地感觉到了尴尬。
至于吗,我想,说说而已,凶个什么?
正好我这么想的时候金毛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还以为是自己嫌弃他的样子被看见了,赶紧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
“没我你能走出一公里都玄,”金毛说,“宝贝,抓紧点吧,别到了天黑还没找到地方落脚。”
这辈子除了幼儿园老师没人叫过我宝贝,看来中外文化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叫一个大男人宝贝都这么脱口而出,非常符合我对他的印象。
我虽然还有点犯怵,但他都叫我宝贝了,我再和他闹腾什么都觉得有点力不从心,只好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你对谁都这么说吗?”
金毛侧眼看了我一下,“吃醋?”他弯着嘴角说。
“滚。”
我这样回答,之后也没有再提。反正跑也跑不了了,这条烂命这几天在阎王面前不知道闪回了多少次,现在基本上把握在金毛手里,我还能怎么办。
金毛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灵魂判断肉身所在的地方的,反正他就特别胸有成竹地往前走,一点犹豫都没有。那匹马跟我们走了一段路,休息的时候自己又刨了两下蹄子跑了,我喊金毛拽住它,金毛说没必要。
“遇到东西了它不敢跑,没遇到东西,我们快一步慢一步都没关系,“金毛说,“不是那个东西杀了它们一群马,它都根本不会帮忙。”
虽然我理解马的做法,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势利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无私一点的人和马吗,我真的活得好累。
我跟着金毛一起差不多从早上走到晚上,又渴又饿,腿肚子都在发抖。
奇怪的是我在地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累,现在一回到地面上第一感受到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疲劳,肚子也开始叫了,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限挑战后的疲惫状态里。
我顺嘴问了一下金毛,我体感在地下最多过了三四小时,金毛说他其实走了差不多一天一夜,我们的时间根本对不上。
不过他说这种情况很常见。“有人失踪好几天被发现,尸体还热着呢,结果肚子里的东西是五六天前吃进去的,就这种我都见过好几次,”他说,“有些地方的时间和正常世界的不一样,老陈他们这些搞理论的比较倾向于越靠近黑山,时间的流逝越慢。”
“在黑山内部,时间很可能会是静止的。”
“黑山到底是什么,”我问了,是的,反正都到了这一步,再避讳也没什么用了,“我想知道。”
金毛看了我一眼才说话,“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客观规律,就像万有引力一样,”他说,“或者也可以理解为类似彗星之类的东西,它不是一直停留在我们这里的,会随着周期移动。”
“所以黑山到底是什么,”我说,“能不能通俗易懂一些。”
我觉得讲课这些可能是教授更擅长,金毛冥思苦想也只能给我纯举例子,“比如说,万有引力,”他说话喜欢手里比划,“如果地球是一个没有万有引力的地方,所有东西都会飘起来,对吧?那如果名为'万有引力'的这个法则是会移动的,它每移动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会产生引力,这个地方的东西就会掉到地上。”
“东西掉到地上的重力是最普通的,因为万有引力,这里还会产生潮汐,产生天体的运动…而如果你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无引力状态下的人,你并不知道有万有引力这种东西,那么当你所在的地方被影响,你也会感觉惊恐万分。”
“你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东西竟然会掉在地上,像我们现在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些东西一样。”金毛说,“万有引力会产生重力,黑山的影响,就是产生各种奇怪的东西。因为它在有规律地运行着,所以某些特定年份或者某些特定的地点会被它影响得更大,自然会出现更多这类东西。”他还特别好心地问了我一句,“明白了吗?”
黑山是一种规律?我不是很明白,但是又好像听明白了一点,我觉得金毛不应该做老师。
“那黑山内部又是什么意思?”我问,“万有引力还有内外之分?”
“它也不完全是相等的,”金毛又举例子,“黑山是一个大的规律场,这个规律场是有内外之分的。在外部它只能影响现实世界,因为现实世界有自己的客观规律,它好像也无意去吞噬整个世界。而在内部,它才是主宰,我们所有摸不清的规律都在内部完美的运行。”
“那里可能没有万有引力,但绝对巨多的怪物。”
明白了,我没有感觉任何的饥饿劳累,大概也是因为在地下接触的时候距离那些诡异存在比较近,时间流逝得相对慢些,现在我出来了,又短暂地被现实所支配了。
“其实跟体积越大的东西越容易受到引力支配一样,”我什么都没说,金毛莫名其妙地补了一句,“有些人就是会比较容易受到黑山的影响。”
我很想问他我得罪你了吗?我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你,让你这个样子说戳心窝子的话?我大概是瞪他了,他移开眼神,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我实在渴得受不了了,金毛有一小瓶水,容量不大,有过滤层,倒出来很艰难,一瓶也没剩多少,最后那两滴都给我喝了。我嘴巴还是很干,金毛就拿着壶对着地面看,过一会蹲下,拂开长草,在那里装水。
这里的草挺深的,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只看见他装完站起来递给我。我想问他一句真的能喝吗,但又想想已经到现在了,难道还想喝依云吗,不渴死就不错了。
我打开下面的那个小的滤嘴,喝了一口。满满的泥土味儿,还很奇妙的发涩,倒是没有恶心到要吐的地步,但也没好喝到哪里去。
我问他怎么发现这里有水源的,他压低草丛给我看,我马上就吐了。
那里密密麻麻伏着一片虻,他大概屏住了呼吸,那些小飞虫随着他的动作,化作一滩波纹起伏的水。
“我们抓一把,到时候要找水就放掉,”金毛说,“这叫充分利用规则。”
我还是想吐,没回答他。
天色昏暗下来,天气感觉也比几天前要冷。我们穿的都是长袖冲锋衣,倒不是很冷,但等我们终于走到一片小树林准备休息的时候,我才发觉我的手都冻红了。
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比较早的九月份就会下雪。现在距离我们出来也半个多月了,很快天气就会越来越冷,我们现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地方的气候实在是太恶劣,真正的旅游季只有两个月左右,剩下的时候条件比较好的本地人都会搬到安置房或者冬牧场那边。我们要是再拖下去,没准也能亲眼见证一下真正的白毛风,那是真的会刮死人的。
我一直想着这些事,跟着金毛往树林里走。这片树林不小,基本上都是白桦树,一根根笔直地戳着天空。天色昏暗下来,白桦树上的那些纹路看上去就特别像简单手绘的眼睛,虽然我知道它们只是纹路,但还是看得有点让人害怕。
金毛找了一片比较平整的地方,不算深入,还能勉强从树的间隙中看见平整起伏的草原。他把地方稍微收拾了一下让我坐下,然后就开始找材料生火。
“不会把林子点着吧。”我看他把火堆弄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安心,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不能折在这种沟渠里啊。
“放心,”金毛手脚很利落,火苗在他的拨弄下跳动,“这底下都是潮的,着不了。”
我发现自己最近担心的事情好多,他这么说了,我又有点不愿意躺下,感觉会风湿。
金毛其实也有很好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干活不积极,他二话不说就把事情全部做得差不多了。可能是觉得与其在这里给我上野外求生课,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看他去弄落叶,也跟着去抓了两把,把一块地面清理出来坐下。
我坐下之后就起不来了,整个人往后一倒意识就开始涣散。金毛好像说了几句什么,但是我太累了,根本没听清,人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期间还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见了大学的时候等室友打饭回来,坐在空调房里玩游戏的事。
可能这件事距离我生活已经太久了,我竟然梦见打完饭进来的室友是教授。他拿着两个大的打包盒,我甚至都没觉得不对劲,就问他今天吃什么。
他说吃烧茄子,我一下子就饿了。刚准备过去打开吃口,就感觉到有人拽着我的手臂晃我,嘴里还没有尝到味道,马上就被弄醒了。
刚醒的时候人还迷糊着,直到三四秒之后这段时间的记忆才像潮水一样重新涌入我的大脑,让人觉得怅然若失。我倒是情愿重读大学,天天吃烧茄子,也不想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缓了几秒钟,金毛又碰了碰我的手臂,“你看那里。”他低声说。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位置已经移动了。原来我们是在更深些的树林里,现在则往草原边界挪了很多。我们现在躲在一棵比较粗壮的树下,正前方大概只有三到五棵树稀稀拉拉地遮挡着视野,然后就是月色下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
我先是顺着金毛面向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们怎么动了?”我也压低声音问。
“林子里有东西,我把你挪过来的,”他仍然凝视着前方,皱着眉头,“你真的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我又转头去看那片月光下的绿海。月色很亮,草场被风吹得波浪般起伏,一轮异常明亮的圆月高高地悬挂在薄如烟透如纱的云絮之间,那种柔和的光亮带着神秘的晕彩,在它所及之处,几乎可以看见草叶上闪亮的夜露。
“什么东西?”我立马因为他说的话警惕了起来,前后搜索了一下,却还是只见到圆月与无际的草场,“月亮?”
可能是快十五了,月亮格外圆,难道这也有什么问题?
“月亮下有什么?”
金毛说。
我的心提了起来,往他的地方靠近了一些,“草原?”我说,“你别吓我,我没看见。”
金毛又沉默了一会,“你没看见,”他重复,“只有我看见了?”
我恨不得摇晃他让他别做谜语人,但现实是我浑身冷汗,不靠他近点我感觉要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扯走,“看见什么了?”我问,“月亮下有什么?”
“人,”金毛眉头紧锁,“一个人,穿着芭蕾舞的衣服,在月光下跳舞。”
我他妈的在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就想要捂住他的嘴了,但是我的手还是没有他讲话快,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描述出了那个东西的样子。
我有的时候真的佩服我自己的想象力,几乎在他说的同时,我脑海里就描绘出了这样的画面。
在这片茫茫的草场上,一个年轻的,穿着白色芭蕾舞服的女子,正在月光下踮起脚尖,伴随着听不见的乐声,旁若无人地翩翩起舞。
“为什么啊?”我的声音都是紧绷的,“为什么?”
“不知道。”
金毛没有移开眼神,仍然在望着那边。
我完全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这比看得见更让人害怕。至少我能看得见的话我能自发地逃跑,而看不见的情况下,想要判断跑的时机都很困难。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去拽了拽金毛的衣服。“现在怎么样?”
金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这让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一开始没有说话,等我再拽他的时候他才开口。
“她过来了。”金毛说,“一边跳舞一边靠近。”
我几乎马上要往后弹射出去,半个人都躲在了金毛后面,“什么鬼,”我真的吓得哆嗦,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为什么过来?”
金毛不说话了,我缩在那里,转向另外一个方向,看都不敢再看向草地。
虽然头顶月光明亮,但白桦林还算枝叶繁密,其中夹杂着一些其他品种的树,越往深处看,连那些酷似眼睛的树疤痕都变得若隐若现。前方一片寂静的一片漆黑,那一点光都照不到的黑暗幽深得可怕,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更让人心生惧意。
我猛然想起金毛说林子里有东西。
我不敢看草原,转过来之后也不敢看树林。虽然还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没有见到,但我已经够害怕了,实在不想受任何没必要的惊吓,于是只闭上眼,抓着金毛的袖子,尽量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金毛也没有拒绝我的这种怂人行为,我靠近他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我眼神十分惊惧,他也就允许了这样的动作。
我闭着眼把自己缩小,大概十几分钟过去,金毛突然说了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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