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很高的黑影,正站在他们斜后面的地方。
那个黑影的轮廓异常清晰,头顶戴着一顶类似帽子的东西,肩膀很宽,按照身高来算,至少两米以上。它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似乎是垂着头,向着我的这个方向。
那是个什么东西?从我们进来的时候就一直停在那里吗?我们所有人都是从它身边经过的…难道在我们进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看了?
我盯着那个方向足有十几秒,黑影没有动,金毛和教授还在无知无觉地做着他们手上的事情,整个蒙古包里只有他们翻动行李的声音和点点水滴声。
“那个,”我轻声说,“你们左后面…好像有个影子。”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金毛的反应速度极快,直接抓起了灯就怼向了他的右手边。一瞬间那一片被完全照亮,影子的真容也暴露无遗。
那是一件蓑衣,搭配着一顶草帽,挂在破烂的墙壁上,向下没精打采地垂着。
金毛捡起了一块木条,扔向蓑衣。蓑衣晃了两下,帽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它身上的整体性一下子就被破坏了,现在它看上去就只是一件无人在意的破败衣服,惨兮兮地悬挂着。
“没有东西,”金毛笑了一声,我本来以为要被挤兑了,他却没有多说什么,“来干活。”
教授在那边低声和他说了句什么,金毛也应了一句。我的心跳还隆隆的没有平复,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脏明显地在胸腔里一鼓一鼓地跳动。
有点丢人,但还好,我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抓灯,金毛也做个人了,可能是情况紧急,不然肯定要被他各种笑。
我提起灯,摇曳的光扫过了我的侧后方,随着我的手挪动到前面,那里又暗了下来。
我面向前,愣了几秒,又提着灯,还是转过身去,向后照了一下。
在我的侧后方,有一张浮肿发白的大脸,脸上的肉胖得似乎能挤出水来,两只眼睛也拧着一种似哭似笑的表情,眯缝着看着我,刚好与我的灯打了个照面。
原来不是在他们后面,而是在我后面啊?
我已经不清楚当时把我钉在原地的那种感觉叫什么了,我内心是极端恐惧的,但我甚至没办法尖叫出声。我的喉咙里颤动着,发出一种嘎啦嘎拉的声响,像是某几个音节卡在了喉咙里没办法弹出。
那张脸看着我,眯了眯眼睛,笑容更扩大了些。
“来了啊,来了。”
它说话的时候声音含糊,含着不知道多少口水,就这么两个词就喷了我一脸。那种湿润的感觉终于把我和现实世界的联系重新建立,我尖叫着向后退,在泥泞的地面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
面前的人站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它像一个藏在黑夜中的暗影,由平地逐渐立起,化作实质,凝聚为一。
“才来,”他呵呵笑了一声,“你们是谁?”
他的汉语讲得有些口音,但也能听清楚。这个时候两支的高强度手电的光已经聚焦到了前方,黑暗被射穿,那张脸被手臂慌忙遮挡,一切的神秘竟然都被这一刻轻易撕裂了,显露出真正的容貌来。
这竟然真的是个人。
我呆坐在地上,甚至有些感觉摸不到头脑。刚才的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不是假的,但他又很明显就是个人类。
黑暗不会让你看清他的真实面目,一旦被照透,他身上的那些违和感全部都被灯光剥离了。
这个人大概有一米九那么高,里面穿的是迷彩服和长裤,外面披着一件灰扑扑的蒙古袍子,腰间还搭了一条动物的皮毛。他除了肤色之外都看上去像个蒙古人,看表情也并不是凶神恶煞要扑上来咬我们几口的。我们用强光灯照他,他也就只是打着手势急急说了几句蒙古语,大概是让我们别再对着眼睛照了。
教授和金毛听见他说话,就把灯打低了一点。那个人有些适应了灯光,拿下了手臂。
他的脸仍是刚才看见的浮肿发白的模样,但现在他动起来了,脸上有了些其他的表情,倒也没有刚刚那么吓人了。
“我在这里好几天了。”男人向着我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他说话时像一匹马一样喷着飞沫。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教授拉了我一把,“天气不好,羊走失了,我来找,迷路在这。”
“我们也是来躲雨的。”金毛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这位大哥,既然遇到了,那我们一起?等明早雨停了我们就走。”
“雨下了太久了,”男人微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金毛和他又攀谈了几句,教授拉着我到一边,开始生火。期间我几次给教授疑惑的眼神,他都按了按我的手背,没有给我答疑解惑。
虽然蒙古包里还是挺潮湿的,但感谢现代科技,我们很快把火点了起来。金毛把他也请到火堆旁,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起烤火,显得地方都拥挤了几分。
我自然不敢靠近那个男人,就和教授紧紧靠在一起。我们几个都是随便找了点东西垫屁股,教授坐得高一点,我坐得低一点,他看出来我害怕,放任我几乎半个人都赖在了他的腿边。
金毛和那个男人坐的是同一张矮桌,金毛时不时和他聊两句,有的时候他也自己起个话头,越聊话越多,倒也没有让气氛冷下来。我不敢说话,只敢坐在旁边听,从他带着口音的里,倒也是听明白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叫苏合,是个牧民。最近是夏季牲畜转场的时候,他有一整个羊群,前几天刚从冬营地出发,和他的堂弟一起赶着羊群转去夏季牧场。
牧羊其实也是个技术活,羊群是认头羊的,一般控制住头羊,有牧羊犬和骑手的帮忙,即便是有一两头掉队了,也能迅速地追回来。
一般转场需要二至三天,在他们出发的时候天气还是很不错的,结果走到一半不大不小下了场雨,打了几声雷。羊群有些受惊了,等到两人把羊重新聚拢起来的时候,发现少了差不多五头。
羊是很贵的,他们的羊还是什么特殊引进的品种,一头可以卖到两千五左右。丢了五头羊那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损失了,苏合当机立断让堂弟继续走,自己带着狗去追羊。
他策马向着猜测的方向赶了几步,果然在潮湿的草地上看见了一片混乱的羊的足迹。羊受惊一般也不会全部四散跑开,而是还会贴在一起移动。苏合想五头羊应该都在附近,就扬鞭追了上去。
结果越走越发觉有些不对,羊的足迹本来是混乱的一团团的,后面就变成零星的几个,像是羊在草地上跳了一个大跳,完全越过了中间的地面,再从远方落下。
或者也像是小孩在摆弄着手里的动物玩具,它不会让动物“走”过去,相反,则是提着它们越过一段路,直接达到它想要它们去的地方。
苏合其实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他说“我觉得不大好,大概是什么奇怪的事,”他又叹气,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口水,噗噗地喷到了火堆里,“但是羊,羊是命根子。”
他于是继续按着时断时续的脚印向前追,忽然,他看见不远的地方草丛里有一簇白色,半圆的形状,随着他过去,那白色越来越清晰,并且不只是一个,而是很多个,在微微颤动着,看起来就像是聚集在一起的羊背。
“我冲过去了,结果那里是个坡,”他打着手势讲,“很陡,有这么高,两个我差不多,”他比划了一下,我想大概是两三米的高度,“我们没有那么高的羊,你们有吗?”
两三米高的羊?怎么可能。我们都没有接话,我几乎能肯定,他看到的,在陡坡处一颤一颤地引诱着他策马前来的,绝不是羊。
他也并不是一定要个答案,过了一会他“嗯,嗯,我想应该是。”这样说了一句,又自己讲了下去。
那之后他直接从斜坡滑了下来,回头再看,那里没有斜坡,没有羊群,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什么也看不到了。
更倒霉的是,马的腿摔坏了,根本站不起来。在草原上骨折对于马来说是很难痊愈的,他现在显然迷路了,也没条件去给它治。他心疼自己的坐骑,扯下来一些布料给马包上,想要找一找有没有人能帮忙。
按照苏合说的,他带了足够的酒和干粮,纯靠走,应该也每天能走个十来公里。我之前查过,冬夏牧场之间大约只有一百公里的直线距离,大家都按照这条线迁徙,如果是在不停地靠近夏季牧场,应该多少会遇到同路人的。
但是他一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到,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是苍茫的野草疯长。
不知走了几天,天气越来越糟糕,他看见了这处蒙古包可以躲避,就暂时在里面躲雨。我们来的时候他还在披着在这找到的毯子睡觉,一时间也没有意识到是人来了这里,这才闹出最开始的那一幕来。
“你不是带了狗吗,”金毛说,“我们来的时候好像也没看见狗?”
“放他走了,”苏合摆摆手,“难道让它和我一起饿死。”
我听着他的故事,觉得他和我们的经历差不多。现在靠得近了,男人的脸就看得更清晰些。他除了人比较胖,脸色比较偏白浮肿,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金毛提了一句他脸色很差,他说自己的干粮有限,这几天都是饥渴交加的状态下度过的,“如果不是你们,可能要饿昏过去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虚汗。
金毛很慷慨地给了他半块压缩饼干,“你们来了就好了,”他接过,连声倒了几次谢谢,“快能走了。”
即便是他说话感觉没什么问题,我却还是觉得金毛和他聊天的时候感觉对话节奏有点怪,总觉得不太符合是我们普通人对话时的习惯。
他们聊了得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期间他说话,金毛没有回答,或者是金毛说话,他讲了一些完全无关的事情的次数有点多了,我们平常人的对话中不会出现那么多次这种语言之间微妙对不上号的情况。
有一次金毛问到他的家人,说他的家人还在不在草原上,是做什么工作的,他的回答是“天气这个样子,能走的都走了。”
乍一听上去似乎他是回答了金毛的那个问题,可是怎么想又怎么不对劲。天气是一个短时间的影响因素,没有人会因为天气如何而离开家乡,更何况只是下了几场雨,又不是什么极端天气。他的这个回答,更应该对应的是你为什么还在这片牧场,或者是其他人去哪了这类短期离开的原因。
他们对话里这样古怪的地方有很多,还有几次他明明说了一些蒙古词,就没有任何预兆的,夹杂在句子里一起说吐出来的几个明显不是汉语的音节。等金毛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又说“什么词?”好像刚刚完全没有提到过那个词一样。
最开始两次我都以为是他带着口音,还有讲话好像含着口水的那种发音方式让我听错了。第三次我才肯定他确实说了几个词,但即便是马上去追问,他也只会愣神一样看着你,似乎在疑惑你在说什么。
我记得我看过一个帖子,大概讲的是一个阿兹海默症患者,她的女儿刚刚问她是不是烧的水开了,她说是,结果几秒钟转头发现她在看电视。女儿就又问了一次,她回过头来,很奇怪地看着女儿,说“什么水?”
他的反应就跟阿兹海默患者一样,我几乎可以确定他在认知方面有什么问题了,但看他说话的语气顿挫,还有手脚的动作,都也还算正常,我难免怀疑他是不是摔下马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才变成现在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
金毛和教授绝对比我更早发现这个问题,但他们默不作声,没有点破。他们问了牧羊人很多事情,也编了一个游客和大部队失散的故事给他听。牧羊人点头,似乎没有什么怀疑,只是望着火堆怔神。
等到雨势稍小,大家也都很累了。我们几个把漏风的地方简单用石头压了一下,然后将一些木板家具组合在一起,铺上防潮垫和睡袋。苏合还是回到他的那个角落里,躺在一张矮桌上,嘟囔了一句什么,用袍子裹住自己转过头睡觉,不一会就听见了呼噜声。
金毛睡在下面一层,我们俩的外面,我睡在外侧,教授靠着蒙古包的帆布躺。我们俩的位置有点挤,人都侧着贴在一起,我有点不习惯,动一动就会碰到他。
教授没有和我计较,但他的手放的也不舒服,低声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之后就把手搭在了我手臂上,像是搂着我一样。
本来我觉得这可能会更不习惯,却也不好意思拒绝他这个病号的请求。没想到他半搂着我,我身体暖和了一些,倒是在纠结里很快地睡过去了。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我以为是天亮了,他们起来了,就支撑着身子准备坐起来。
我还没动,我后面的人就轻柔但不容置疑地把我按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侧头,后面是教授,他在我耳畔短促地嘘了一声。我没有继续动,余光似乎看见金毛也睁开了眼睛,却也没有动弹。
他们都没有说话,说话的人是苏合。
“去,去,走开,”他嘟囔道,“走开啊,不要过来。”
他的语气语调显然和我们聊天时的那种平缓的声音完全不同。他的语气特别的不耐烦,甚至你可以从中听出一些难以掩盖的恐惧。如同被什么难缠的东西跟上了却没办法驱逐,只能在烦躁与恐惧中独自挣扎。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只是在梦境中语无伦次又声音极其清晰地说着这些类似的内容。这些话语断断续续,差不多一分钟左右才停歇下来。
我以为他已经讲完了,侧耳听了一会,他却突然坐了起来,直直地从床上立起,面向虚空中的一个方向。
“还是这样,”他说,“他看着我,天黑了之后我们走进去,那里有一个绳套,我喂了酥油饼,好像不行。”
他安静了一会,又说了一句。
“电视…电视,”他喃喃道,“我看到他们了,都很年轻,都很年轻…是骗人的,我被骗了,根本不是这样。”
“绿色的太阳,我看见的是绿色的。”
说完这几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声,却也没有坐下。我们等了差不多一分钟,教授在我身后,轻声问了一句。
“你是在说梦话吗?”
“不是啊。”
苏合回答。
那之后,他像起床一样突然地躺下,几秒后,呼噜声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苏合不对劲,但是他最后那句“不是啊”还是让我毛骨悚然。
说他是在说梦话,他确实只是在喃喃自语,和普通说梦话的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我们问了问题之后他却回答了,说明他其实当时意识其实是清醒的,至少他之前所说的话都是有意识的生成,而不是什么胡言乱语。
我只能这样猜想,他的意识其实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梦里他正在跟某个人对话。在他神志横跨在梦与现实之间时,他的身体做出了和梦里一样的回应,他听见了我们的提问,并且在现实中做出了回答。
在我们听来,他所说的一切毫无逻辑,但显然,在他的梦境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应当是听得明白他的话的,并且也正在和他对话。
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我一下子浮现出了很多猜想,要是我一个人的话肯定早就被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但现在有金毛和教授他们俩,我还能勉强镇定下来,等待着苏合的下一步动作。
又过了十几分钟,苏合一动不动,显然是睡熟了过去。
教授拍了拍我,声音放得很低,“睡吧,”他说,“没事了。”
我心里想就这怎么能睡得着,但眼皮其实已经不住地往下掉。在他们身边有一种非常妥帖的安全感,即便是我知道这些东西也能伤害到他们,却还是忍不住在他轻轻拍了我两下的时候撑不住眼皮,闭上了眼。
我在这里只能依靠他们,而他们又很靠得住,实在是太好了。
我至少睡了有六七个小时,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懵了一会,神志回笼才发现蒙古包里没有人。
天已经大亮,整个蒙古包里的东西都一览无余,昨天晚上看不清楚的犄角旮旯全部都清晰得可怕,没有一丝遮掩。
这个地方比我们之前看起来更破旧,昨天他们睡觉搬来的东西摇摇欲坠,旁边堆着我们的一大堆包袱,还有一个维持着拉链打开的状态。
没走,是在外面?
他们总是放心把我自己一个人扔下,我心里稍微有点不爽,又明确知道他们肯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顾及到我。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其他小说推荐
- 反攻游戏开始(搁浅十三次的鱼) [无限流派] 《反攻游戏开始(无限)》作者:搁浅十三次的鱼【完结】晋江VIP2025-11-15完结总书评数:562 当前被收藏...
- 和清冷年上协议结婚后(千山杳杳) [近代现代] 《和清冷年上协议结婚后》作者:千山杳杳【完结】晋江VIP2025-11-21完结总书评数:192 当前被收藏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