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门内,走上楼梯,毫无征兆地消失有的时候会尸骨无存,有的时候会以各种形式暂短地回到这个世界上来,比如说出现在牧群里,或者是阴兵过境的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我们救不了他们,比起这个,更难受的是,他们仍然怀着获救的希望。”
“他们会被所有的光源吸引,或许在它的意识里,光代表着的是安全。”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我的脑袋很乱,我本来以为牧群是一种灵异现象,没想到竟然是这样有实体的东西。而且,它们还留存着人类的意识,这不知道为什么,更加地让人反胃了。
“你们…你们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吗?”
“没有。”他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它叫绵羊?”
教授笑了一下。
“你会看得懂黑山的暗示的,”他说,“有的时候,跟骨头珠子一样,它希望你理解它的趣味。”
黑山,这个我自从来了草原之后就反复听到的词。
教授和金毛对接近黑山抱有着一种非常矛盾的态度。他们显然对能找到黑山的踪迹非常激动,但越靠近,他们就越谨慎,身边所跟随的人也越少,仿佛他们知道,一般而言,答案都只有又能力且有执念的人才能得到。
绵羊走了之后我们又重新坐下。我一闭上眼就想起绵羊的模样,甚至看帐篷里不动的一些设施都感觉到了一种隐约波动着的虚影。这种感觉很难受,我的胃液在不停地翻滚着,坐着坐着就有点上涌。教授说这是我被影响了,因为我特别敏感。
“掉san了,”金毛说,“玩过饥荒吗,掉san就看见怪物。”
我没玩过,而且还有点记恨他之前不顾我死活的表现。绵羊出来的时候如果他没有把我拦在后面,我至少一个月不会和他这种冷血的人讲话。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下,这代表着我可能到死都不会和他讲话。
但是他把我拦在后面了。他这个人真的很怪,没办法让人全然讨厌,也没办法让人全部喜欢,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我问了他一句关于san值的事,他给我介绍了一整套游戏里的掉san概念。“其实和我们现实差不多,”他说,“你待在完全没光的黑暗里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时间长了你的精神就会产生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任何黑山这类的东西的话,你的胡思乱想只是自己吓自己,把灯打开就好了。但是这个世界有它们,一旦你的精神产生了问题,它们和现实世界之间的那层薄膜就会破一个小洞。”
“然后洞越来越大,你看到的越来越多,你疯了,之后迷失了,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和游戏没什么不同。”
我不太喜欢听他说关于消失的事情,每次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不过现在我们也没什么事干,只能在帐篷里聊天。
“那黑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问教授,“是活着的?”
“这很难界定。”教授说,金毛撇了撇嘴。
在教授口中,黑山像是一个生命体,它会有“意识”地创造出一些恶心诡异的东西,但他却不认为黑山真的有和人类一样的意识,它只是遵循某种规律行事,而这种规律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是客观的,和他的主观审美无关。
“规律是没有善恶之分的,”他说,“你不能说地心引力是好的,癌症是坏的。短期来看某些规律确实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但是它们出现时并不清楚,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它们只是在运行而已。”
听上去像高中学的和哲学相关的东西,事物都有两面性什么的。
我和教授说了这种感觉,但教授又否定了我,“所谓两面性也是人类的角度看来的两面性,”他耐心地解释,“它们本身没有两面,我也并不倾向于将它们的本质和人类的看法联系在一起。这会让你觉得你是能利用它好的那面,回避它糟糕的那面的,但事实上我们做不到。这样说你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我点头,“明白了。”我说。
可能我的不明白已经从眼神里流露出来了,教授很轻微地笑了一下,顺手把我碰歪的一个不锈钢手术盘盘子扶正。
我们后来又聊了几句黑山相关的事情,教授持有着黑山不是生物也没有意识,但是会追随某种规律的看法,金毛则完全不在乎黑山是怎样的,他更在乎怎样应对黑山造成的影响。
“你是怎么认识到有这些东西的?”
我突然想起来,教授的心路历程我知道了,他现在搞得好像比教授更神秘一筹。
“我不是认识到的,”金毛很无所谓地说,“我天生就知道。”
我还想问,他突然很善解人意,就给我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他从小就不愿意打开任何不能直接看见里面有什么的门,包括地下室、柜子和房间门,不愿意走上看不见上一层楼板的楼梯,也不愿意直视床底缝隙的黑暗。如果有人抱着他去开门的时候他甚至会尖叫哭闹,表现出非常强烈的恐惧。
他家里很有钱,家人带他去非常多的医院和机构检测过,所有答案都告诉他们这个小孩没问题,不仅没问题,可能智商还远在同龄人之上。
他们家里人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他们家没有任何宗教背景,但也尝试了一些宗教手段进行驱魔驱邪,却收效甚微,他还是夜里灯一灭就会大哭。他甚至吓走了四个保姆,因为保姆说他会“指着没有东西的角落尖叫”。
照顾这样的一个“特殊”的小孩消耗了他家人的很多精力。这种精力并不仅仅指的是照顾所用的时间,更多的是让一种孩子迟迟没有好转的无望感,其实是非常折磨人的。
到后来他们家里人几乎是放弃再去给他找人医治了,只是在他反应特别强烈的时候偶尔会给他一点精神类药物。又过了四年,他的妹妹出生了。
“可能是大脑发育的问题,那个时候我的大脑才发育成熟了,理解了一件事,”金毛一直都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在讲的是别人的故事,“我明白了他们竟然从婴幼儿时期就看不到我能看见的那些东西。”
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和别人的不一样。如果有人会将红色看作蓝色,那么他眼中的苹果就一直是蓝色的,别人告诉他这个颜色是红的,那么他和人交流苹果颜色时表现出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没人知道他大脑中看见的颜色是蓝色。
照金毛说,他四岁前的世界是一片混乱的,他具体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那些记忆渐渐淡去,危险的感受却时刻刻在他的骨子里。“想象你生活在一个VR世界里,”他说,“四周都是岩浆和鬼怪,但是你妈妈会因为为什么你不敢踏入岩浆里而崩溃哭泣。按照你的理解,这不是应当的吗?”
不过自从妹妹出生之后他的情况好了很多,“我开始逐渐理解很多事情不是真的,也开始逐渐理解他们看不见的那些东西并非不存在,而是并没有和我们同时空存在而已。”他毫无预兆地抖了两下腿,“从那之后,我就慢慢恢复正常了。”
在那之后,他并非是忘记了这一切,而是渐渐学会了如何判断真假,学会了掩盖自己的真实反应,跟每个长大的人类一样,不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但是我妹妹五岁的时候消失了,”他淡淡地说,“我们房子外面有一片树林,监控只查到她向着树林挥手,然后跑进去的背影。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在那里叫她。”
“我们反反复复查那段视频,分辨她的口型,发现她在叫的其实是我的名字。”
金毛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抓了抓头发。他没什么表情,看上去比我之前受伤时还要冷淡几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问他妹妹找到了没有了,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后来他长大之后应该就直接加入了教授他们,这个理由倒是也十分充分了。
我不知道应该对这个故事发表什么看法。金毛低着头,随意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包压缩饼干,不知道是不是在伤心。教授沉默着,也没说什么。
“…还是有希望的,”我说,“你妹妹的事,也不是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吧。”
他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我,跟我是个什么神经病似的。
“五岁消失了,现在都快二十年了,”他说,“你想安慰我,我懂,但是我不是为了她加入的。”
知道你是活牲口了,我想,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为了答案,为了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准备解释,自顾自地往椅子上一靠。教授应该是听过这个故事,也没有表示出什么惊讶的神色。
我倒是觉得这个故事比我想象中的悲情许多。我这种人就是很会被这种故事触动心弦,我不受控制地去想他的童年其实过得也有够悲惨的。前半段完全像是个神经病,后半段还要承担妹妹消失了的责任,虽然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叫着的毕竟是她的名字,这些都是无形的压力。
所以他也挺惨的,对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心疼他,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但是我看见他的肢体语言,特别是谈到妹妹时的那些非常微小的表情,感觉他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意。
他应该是在意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虐待自己,他们不停地把自己尴尬或者痛苦的时刻讲出来,让大家一起笑或者是一起哭,用这种方法当作惩罚,来反复咀嚼自己的错误,表现得自己满不在乎,其实讲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他其实很在乎了。
这种方法当然很糟糕,但是我也不是他的谁,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我们又有的没的聊了几句,麻药的效果感觉渐渐有点退了,我的手臂开始疼,跟着额头也疼得开始一波一波地冒冷汗,微微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得有些反胃。
教授注意到我的状态,给我吃了两粒止痛药。我喝水下去都觉得胃里翻涌个不停,但是吐也吐不出来,想强压一下那种感觉又不停地反胃,难受得坐不住了,教授把简易床拉出来,让我躺下。
“牧群接近的预兆,”教授说,我眼前发黑,没能给出什么反应,他应该是对着金毛说的,“他太敏感了。”
“再来点药?”是金毛的声音。
“会损伤脑神经,”教授说,“不能再多吃了。”
我本来还有心思听他说话,但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我头疼,胃疼,甚至连肌肉都开始疼,好像全身的每个地方都在犯肠胃炎一样,那种绞痛拧动着每一根筋骨,让人不自觉地发出那些很矫情的声音。
教授握着我的手,我多少有了一点被陪伴的安稳感。我隐约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但是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手很烫,我的手冰凉到发抖,被他握了一会,渐渐也有了点暖意。
金毛递给我一块湿漉漉的毛巾,拉着我的手按在我的眼睛上。我没什么力气,毛巾一下子要滑落,又被另一只手按回我的眼睛上。
毛巾凉凉的,那种潮湿也一定程度地缓解疼痛。那种尖锐到能直接杀死一个人的疼痛渐渐化作了一种还能忍受的钝痛,我半睁开眼,轻轻推了推教授的手背。
“好点了?”
教授说。
我点点头,不是很想说话。
他把毛巾拿下来,我疼得满头是汗,他还顺便给我擦了擦额头。我侧头望向他,想和他说声谢谢,却又觉得自己上下嘴皮子被粘住了似的,很难发出声音来。
“你虽然很敏感,但是适应速度很快,”教授说,他还没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去,“才半小时,你的症状就缓解了。”
我靠,我还以为刚刚过去了十几秒,竟然已经半个小时了?
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我看向教授的手表,他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反而倾身过来,想要听我说什么。他的手表又被挡住了,我就去扒拉他的手腕,把他的手往下压。
然后我就看到帐篷接近开口的地方站了一个人。
我的瞳孔估计是马上缩小了,教授立即发现了我的恐惧,他和金毛都看向了那个方向。
很快他们又把头转了回来,他们的表情非常疑惑,好像前面根本没有任何东西。
“你看见什么了?”金毛说,“那里的是什么?门?还是楼梯?”
那什么也不是,那是一个人。
有一种强烈到古怪的感觉让我的胃抽搐了一下。
“你是谁?”
我听见自己问。
那个人…那是一个女人。她站在帐篷里,我只能隐约看见她眼睛的轮廓。她就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穿着一条长裙,非常完美地融入到了没有边缘的黑暗中,只突出了一点点发丝的边缘,像什么动物延伸开的触角。
“上车了。”
她的声音不能说很熟悉,也不能说不熟悉。我是肯定听过这个人讲话的声音的,并且她绝对不是什么随便的叫人听了就忘的路人。但在现在这一刻,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上什么车?她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问出口,她又开口了。
“命运。”
她说话的语气非常平淡,仿佛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但这根本不是我问的。
“命运”这个词给我了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我和教授之前说了很多和答案有关系的事情,命运就像是一个很糟糕的答案,你知道它能回答一切的问题,但是你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回答。
“你们看见了没有,”我拉住教授的手,“前面是个女的——”
我的话刚刚说完,教授刚刚抬头看向前方,我那时候完全是躺着的,最多也只是倾斜着身子微微抬起头来,我死盯着前面的女人,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任何事情,我根本没能察觉到我身后有什么,一股力量就特别快地撞了我的后背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从躺着,一下子变成了站着。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火车的站台上。
这一切的变化非常快,快到没有给人的大脑任何反应的机会。我从黑夜的草原上,一瞬间就来到了阳光明媚的车站站台。
我完全懵了,甚至产生了一种恍然如隔世的感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在怀疑所有我之前遇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黄粱大梦。
在梦里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被姨妈抚养,进入医院,踏进草原,认识他们…直到醒来,我才从另一个糟糕的人生中脱壳而出,化作了在真实世界我应该有的模样。
我的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是银色的,把手是黑色的。烈日与暖风都扑到我的脸上,喧闹且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熙熙攘攘,将我的回忆撞出了一个缺口。
“列车…即将停止检票,还没有上车的人请尽快上车。”
我没听清楚他喊的是哪辆车的编号,但是我直觉上知道,这趟车就是我要等待的那趟车。
“命运。”
我听见有人在我耳畔说。
那原来是女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又变成了男人的声音,然后又变成了女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在我脑海中乱窜,但我并不觉得焦急,正好相反,我忽然有一种放下了一切的轻松感。
我在奔赴的是我自己的命运,一个确定的未来,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我想要的答案。
不是世界的本质,不是物质的真相,不是回答一切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归根结底,人类与其余生物最大的区别便是有的时候,他们知道最好的答案,却选择那个更糟糕的。
有的时候,我们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答案,将这份期冀,转手他人。如同奔赴火场的飞蛾,滚落激流的蚁团,我们相信,新生是抵抗永恒的唯一法门。
牺牲与眼泪皆有缘由,无论对手如何不朽,唯我等生生不息,必能抵抗日月轮转,沧海桑田。
我走到了车厢门口,乘务员伸手,帮我把箱子提上去,又扶了我一把,将我拽上台阶。
“谢谢。”
我走上去,两节台阶之后,面前的不再是车厢,而是一片幽寂得如同死亡般的黑暗。
我踏了进去。
“林江淮。”
我听见她的声音。
“林江淮…”
“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向前走,肯定能走出去的。”
“记住你的名字,林江淮。”
“如果我还能存在…我想做一阵风。你看不见我,但是我一直托着你,扶着你,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
“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坠入黑暗中之前,我听见了呼吸声。
悠长,缓慢的呼吸声,像以往多少年那样,在我耳畔缓缓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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