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神明(乌栀子)

这下轮到楚淮彻底愣住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怎么都想不通，吴执这态度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
他站在原地，足足冷静了三秒钟。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风衣前襟，随后迈步，从车尾绕过去，刚准备打开副驾驶的门——
“嗡——！”
一声刺耳的电机嗡鸣陡然响起！
那辆老头乐，如脱缰的野狗，猛地向前一窜，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短促的尖叫。
紧接着，它在一阵微尘和一缕廉价尾气中，一骑绝尘地消失在了楚淮的视野尽头。

第7章 咨询
“叮——”电梯门缓缓滑开，楚淮从摩天大楼踏出，瞬间被一股刻意营造的竹林清气包裹。
接待台后，制服笔挺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地鞠躬：“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楚淮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墙上“清暑殿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几个大字上。
“我约了吴执。”楚淮说。
“好的，先生，请随我来。”迎宾小姐引领着楚淮往办公区走。
楚淮环顾四周，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预想中繁忙的景象并未出现，目之所及，大片工位空置，偌大的办公区人影稀疏，透着一股反常的冷清。
自上次吴执跑路之后，他已经两天没在学校露面了。
楚淮也较上了劲，非要找到吴执。
根据鲁院长透露的信息，楚淮找到了吴执的兼职地点。
来之前楚淮查过，这公司顶着“信息技术”的名头，主营的却是高端咨询服务，在春岚市颇有名气，吴执是这家公司的咨询顾问。
迎宾小姐引着楚淮走向一个几乎被角落里阴影吞没的位置，吴执正埋首于文件堆中，聚精会神。
楚淮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笼罩了他桌面，吴执才猛地抬头。
刹那间，吴执愣住了，“不是，楚主任，你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楚淮绷着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吴执真是无语，到底是哪儿来的奇葩？
两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着，有几个同事已经微微侧目。
吴执笑了一下，亮出收款二维码，“咨询费，半小时两千。先付，后聊。”
“钱包到账，两千元。”冰冷的电子女音清晰响起。
吴执动作夸张地站起来，脸上瞬间挂上标准的职业假笑，手臂朝着前向猛地一伸，“来，贵宾这边请！”
“……”
清暑殿的全景会议室里，可以俯瞰春岚市的一切。
吴执指尖敲击着桌面，脸上的笑容面具纹丝未动，“楚主任，想咨询哪方面的事情呢？”
楚淮开门见山，“岳南星，吴老师认识吧？”
“历史头部网红，当然认识啊。”
“恐怕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吧？”楚淮身体微微前倾。
吴执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抬眼看向楚淮，“楚主任，您这审问人的职业病又犯了？收费时段宝贵，麻烦您，有话直说。”
“我了解到你和岳南星是同学？”楚淮紧紧盯着吴执。
吴执脸色沉了下来，“你调查我？！”
“无意冒犯。”楚淮面不改色，“上次和鲁院长闲聊，他提到你是双寒市人。我们在查岳南星的事儿，他也是双寒的，我顺手查了一下，发现你俩同校同级。”
“岳南星怎么了？吴执问。
楚淮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推过去，“看看这个。”
画面应该是在开会，岳南星刚放下话筒，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霍然站起，拍案怒斥，虽听不清具体言辞，但那激烈的肢体语言已将极度的不满宣泄无遗。
“马晋？”吴执脱口而出。
“你认识马老先生？”
“史学界的泰山北斗，单方面瞻仰过罢了。”吴执神色恢复了漠然，“这怎么回事？”
“上个月岳南星发表了一篇论文《忠魂何归？方贤将军死因新探与历史叙事的建构》，其中抛出了一些与史料相左的新观点，结果在之后举办的全国历史研讨会上，岳南星发言后，当场被马老先生驳得体无完肤。马老的声望地位摆在那儿，这事影响很坏，正在迅速发酵。”
吴执皱了皱眉，“岳南星说什么了？”
“他说方贤并非战死沙场的英雄，而是死于朝廷肮脏的政治谋杀！其光辉形象，不过是权力为粉饰自身污点而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
“……”
楚淮语速又快了几分，“现在最关键的是，春岚市正在为将军祠申请非遗名录，材料都提交了！岳南星这些言论，很可能导致申遗功亏一篑。上面压力很大，要求我们尽快查明真相，平息事态。”
“那你找我是？”吴执明知故问，眼神飘向墙上的挂钟。
“我刚调来春岚不久，对本地文化那段时间的历史都了解有限。我请鲁院长帮我推荐一个既懂历史又熟悉春岚文化底蕴的人，他说这事没人比你更合适。”
吴执敷衍地点点头，视线瞥向墙上的挂钟。
“事务局案子堆积如山，人手捉襟见肘，这件事上头催得又紧。”楚淮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焦灼，“我希望你能以老同学的身份，私下接触一下岳南星，摸清他抛出这些言论的真实意图和依据。”他顿了顿，看着吴执又一次瞄时间的动作，实在忍无可忍，“吴老师，我知道你是在靠点，但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
“嗯？”吴执一脸“无辜”地看向楚淮，“这么明显吗？”
“……”
吴执施施然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职业假笑，“行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楚主任，您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您回去，等通知吧。”
“……”
楚淮离开后，吴执回到工位，立刻查了起来。
很快，事件的脉络清晰起来：
岳南星发表完那篇论文后，就收到主流学术界的强烈抨击。
随后，春岚地方官媒措辞严厉的檄文：《坚决维护历史定论，尊重英雄，警惕历史虚无主义》。虽未点名道姓，但字字句句影射岳南星“捕风捉影”“史料存疑”“动机不良”“动摇地方文化根基”。
再之后，便是楚淮带来的那个火药味十足的研讨会视频，马晋，这位主流历史叙事的权威守护者，对岳南星这种博人眼球的言论，展现出了雷霆之怒。
吴执轻轻摩挲着下巴，眉头紧锁，喃喃道：“这可真是不太好办啊。”
周一，吴执刚踏进办公室，裴优就划着椅子凑过来，“吴执，院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啥事啊？”
裴优撇撇嘴，“你小心点吧，气儿挺不顺的。”
吴执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这两天的行为，“我一直老老实实做人，没作奸犯科，也没欺男霸女啊。”
裴优微微摇了摇头，“有的人，其实连呼吸都是错。”
“……”
吴执拿了袋茶叶，就踱去了院长办公室门。
门刚开了个缝，就听到院长说：“听说你把楚淮给拒了？！”
“……”
多大个人了？还告状！真行！
鲁院长一看吴执那副表情，立马就懂了，这表情他太熟了。
MOC总部的借调，他不去；让他当教学副院长，他不当；现在连春岚市特别事务局的邀请也拒绝。
一股热血直冲顶门，鲁院长眼前发花，手指哆嗦着指向吴执，嘴唇翕动了几下，愣是气得一个字没说出来。
“院长，您消消气，听我……”
“怎么能消气？！”鲁院长猛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都有些劈叉，“吴执！来来来，你跟我说句心里话！是有什么背景？！啊？！怎么能让你活得这般……这般……肆！意！妄！为！”
“……”
“是有家族信托吗？还是有好几栋房子可以收租子？”鲁院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做到这么……无！欲！无！求！你可真是无欲则刚啊？！”
“……”
“上次裴优在，我给你留着脸！”鲁院长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吴执，“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直接给你个处分？！嗯？！我知道你就想教课，无意行政，那你也得分时候啊！”
情绪太过激动，鲁院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赶紧拉开抽屉，倒出两粒丹参滴丸塞到舌下含着，闭着眼喘了几口粗气，才勉强稳住。
“楚淮是什么人？！他是春岚市事务局的人？！”鲁院长气儿明显不足，“跟他处好了关系，能解决多少学生就业？能争取多少课题经费？能搭上多少人脉？！啊？！这些你想过没有？！你是真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啊！！”
吴执默默听着，只觉得院长这高度拔得……有点离谱。
“这次的事儿！就在春岚市内！不用你出差！就让你捎带手帮个忙！就那么难？！啊？！”鲁院长气得小胡子都在发抖，他又猛拍了一下桌子，“吴执！我懒得再听你那些歪理邪说！今天，就一句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帮。”
吴执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乖巧？
其实他本就没打算拒绝，昨天退了楚淮那两千块钱，纯粹就是为了气他。
谁承想这坏逼居然打小报告？
真没品！
鲁院长满腔的怒火和准备好的长篇大论瞬间被这一个干净利落的“帮”字噎了回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吴执，准备好的“持久战”剧本还没开演就谢幕了？
这……这就答应了？
他嘴巴微微张着，愣了好几秒，紧绷的肩膀才缓缓松弛下来，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吴执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有小情绪。年轻人嘛，都理解。”他起身走到吴执跟前，伸手拍了拍吴执的肩膀，“但是啊，有时候咱们也得学会顾全大局！这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咱们整个学院的声誉和前程呐！”
吴执微笑。
“楚淮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品、能力，那都是万里挑一，没得挑！你去找他，好好配合，把情况摸清楚。我相信，凭你俩的本事，这事儿一定能漂漂亮亮地解决！学院这边，你放心！绝对是你的坚强后盾！”

第8章 沟子文学
一周后，风华大学历史学院举办了一场关于出土文物与赞亚古籍的重量级讲座，岳南星的名字赫然在列。
肩负着振兴学院重任的吴执，早早出现在会场。
“吴执，桃儿咋没来呢？她不是岳南星铁粉吗？”裴优问。
“别提了，又跟我生气了。”
“你又咋惹人家了？”
两天前，响应楚主任号召，吴执领着潘桃去岳南星的学校，听了一堂公开课。
该说不说，岳南星确实是有点东西的，他站在台上，仿佛一位穿越时空的引路人，为学生勾勒出一个波澜壮阔的赞亚王朝。
课后，潘桃兴奋地拽着吴执就冲向岳南星要签名。
岳南星接过书，问潘桃需不需要写点什么，潘桃还没等说话，吴执一时嘴快，说画个桃吧。
就这个“桃儿”，算是炸了庙了！
岳南星画完，自己先是一愣，潘桃凑过去一看，也是一愣。
随后潘桃给岳南星道了声对不起之后，揪着吴执就走了。
回程的火车上，潘桃指着吴执的鼻子，从“居心叵测”骂到“低级趣味”。
狗血淋头地骂了半晌，吴执才从她零碎的控诉里拼凑出她暴怒的根源——她觉得岳南星画的那个“桃子”，是个屁股！
那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啊，吴执狡辩。
俩人激情对喷了一路，吴执最终收获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新词：沟子文学！
潘桃说岳教授深陷“沟子文学”危机，吴执还让人家画屁股，简直是坏透了。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吴执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意思是真不理解。
回到家，吴执打开电脑，输入关键词……结果，简直是青龙偃月刀扎屁股——开大眼了！
“沟子”，方言里屁股的意思。
源头是某乎一个离谱提问：“某朱姓皇帝为何不讳言做过乞丐？”底下一条回复石破天惊：“因为朱某的真实身份是卖沟子的！”
下面洋洋洒洒八条论据，从人情世故到长相身材，从人生经历到祖上传说，言之凿凿，声称做乞丐已是美化，其真实身份竟是……
吴执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鼠标滚轮飞快下滑，感觉自己的历史观被放在地上反复摩擦。
黄帝为何联合炎帝？刘邦鸿门宴如何逃脱？刘备为何三顾茅庐请动诸葛亮……
野史不一定真，但一定够野！！！
吴执感觉自己这么多年都白活了。
太他妈刺激了！！！
不仅历史被解构得面目全非，连当代文化也未能幸免。
《飘》《百年孤独》纷纷躺枪，甚至《哈利·波特》也被拖下水：
哈利为何能进霍格沃茨？伏地魔为何惧怕邓布利多？答案都指向同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
听完吴执的一把辛酸泪，裴优乐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你有图吗？”
“图啥图啊！书都差点让她给扬了！”
裴优擦掉笑出的眼泪，凑近吴执，“那……岳南星本人到底跟‘沟子’有啥关系？莫非他真是……”
“什么乱七八糟的！”吴执赶紧打断她，“就是前段时间，岳南星在一次直播里，有网友问他对‘沟子文学’的看法。他没像其他老教授那样立刻黑脸训斥，反而说这是一种值得观察的、多元化的网络文化现象，结果就炸锅了！被喷惨了，说他哗众取宠、侮辱学术、毫无底线……”
两人嘀咕了一会儿，讲座正式开始。
既然主题是赞亚历史，自然绕不开那位传奇将领——方贤。
历史学院精心制作了一个视频，生动还原了方贤跌宕起伏的一生：
生于武将世家，少年时父族因叛国罪被斩首，全族流放。流放河西荒漠途中，一场惊天风暴吞噬了整个队伍，世人皆以为方氏灭门。十一年后，赞亚新帝登基，内忧外患，蛮族铁骑压境。危难之际，新帝派人诏安一伙盘踞匪山的势力，怎料首领竟是当年那个“已死”的少年方贤！此时的他，已拥兵十万。他率军归来，如天神临世，一战斩敌三万，重创蛮族，之后又打了几场胜仗，彻底赶跑了蛮族，奠定了百年和平。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战役大胜，方贤却意外命陨。
身为方贤幼时挚友的新帝悲痛欲绝，力排众议，为其修碑立传，将废弃的方氏故宅改为将军祠，将其显赫功勋昭示天下。
岳南星这次并非主讲，发言不多。
讲座本顺利进行，临近尾声时，一个学生突然举手，抛出一个扣眼珠子的问题：
“岳教授，您觉得方贤在边境那十一年，从无到有，拉起十万大军……这段经历，会不会又是一本‘沟子文学’呢？”
话音未落，全场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焦在岳南星身上。
岳南星脸色褪尽，难掩难堪。
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媒介时代啊，吴执都替岳南星无奈。
岳南星就那么坐在台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吴执不忍看到岳南星承受这无妄之灾，他毅然起身，“大家好，我是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吴执，关于刚才这位同学的问题，我想说两句。”
工作人员迅速递上麦克风，全场目光瞬间转向他。
吴执握着话筒，清晰地开口：“‘沟子文学’作为一种独特的网络亚文化现象，自有其存在的土壤和传播逻辑。它满足了大众在快节奏生活中的娱乐需求，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呃，另类的文化交流。”他顿了一下，语气转为严肃，“但它不可避免地存在消解历史严肃性、混淆视听甚至引发无谓争议的弊端。‘沟子文学’的核心在于情绪的宣泄，是借助历史人物之名的‘狂欢’，而非严谨的历史探讨。把它搬到一个严肃的学术讲座上来质问一位历史学者，既不合时宜，也是对学术探讨本身的不尊重。”
岳南星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吴执身上，一眨不眨。
“但是，我很同意这位同学的论点。”吴执指向那位提问的同学，“‘沟子文学’这套逻辑，确实非常适用方贤这种充满戏剧性和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期待你挥洒笔墨，编排演义，早日构建出关于方贤的‘沟子文学’。”
吴执话音落下，麦克风轻轻放回桌面，整个会场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活动散场，裴优凑到吴执身边，挤眉弄眼地低语：“吴哥！这该死的魅力……又被你帅到了！”
吴执嘴角刚想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却见岳南星已朝他们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