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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来顺受(苏二两)


“你他妈看什么呢?”陆今安盯着宋闻眼中的迷蒙,用力敲了敲窗户,“有雾吗?”
“没有。”宋闻收回目光,撂了实话,“坐火车是因为经费不足。”
见陆今安脸色难看,他哄道,“做绿皮车挺好的。”慢慢环顾了一圈车厢,终于挤出了一个因由,“热闹。”
是他妈热闹。陆今安也随着宋闻的视线看了一圈,车厢里人声嘈杂,过道挤满了无座的旅客,行李架上满的连根针都塞不进去,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陆今安西装革履,笔直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像一只被丢进农贸市场的孔雀。
火车缓缓开动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给宋闻准备的小鞋,如今正穿在自己的脚上。
“余助理,我给你转点钱吧。”陆今安的声音混入周遭的嘈杂,却也意外地好听。
宋闻眼睛微微一亮,转而想到自己又姓了“余”,因而谨慎地问道:“转多少?”
“你查查买一个冰箱需要多少钱,别买太大的,179的高度就行,塞进去一块榆木疙瘩正好的那种。”
火车在铁轨上轻轻颠簸,颠散了宋闻的一声轻叹。
陆今安这人,瞧着热络和善,待人接物透着亲近,可他的热情之外总像裹了层薄薄的糖衣,舔开了那点甜,里头就是凉的。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与人贴得这样近过了。
火车座椅狭窄,他和宋闻的肩膀只能抵在一起。
宋闻穿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身上的体温就那么熨帖地渗过来,不烫,却带着种鲜活的热度,顺着肩膀一路爬上来,激得陆今安后颈发紧,浑身不自在。
绷紧身体,陆今安试图往窗边靠,可窗框冰凉,硌得肩膀生疼,咬牙挺了十分钟,他终于忍无可忍:“让开点。”
宋闻没接话,好脾气地向外蹭了蹭屁股,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对陆今安说:“要不要看看书打发一下时间?”
陆今安瞥了一眼书名,《铁路客运规章实务》。
“……”
随即轻嗤一声:“这本书不太适合你,我推荐你看一本。”
宋闻知道不该由着他往下说,却还是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孔,勉强问道:“什么书?”
“《把木头放进冰箱总共分几步?》”
听到答案,宋闻恨自己嘴欠,却发现陆今安的垃圾话虽然不好听,但他的唇形倒是漂亮,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正在出神,下巴被指尖不算客气地一弹,陆今安像被流氓盯上的良妇,既羞又恼:“小四眼,你看哪呢?”
宋闻只得错开目光,合上书,弯腰从座椅下拉出一个手提包,翻出两盒泡面。
“我去泡面。”
陆今安皱眉:“泡面?”
“嗯,”宋闻起身时动作轻巧地避开过道里横七竖八的腿,转头说道,“我们的晚餐。”
“我不吃垃圾食品。”位子终于宽敞了,陆今安伸开了他的长腿。
宋闻没敢在那双腿上落下目光,只是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想吃了。”
几分钟后,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来,浓郁的香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开,勾得陆今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你的。”宋闻推了一碗到他面前。
陆今安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宋闻倒也没有再劝,拿起叉子,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夜幕深邃,如同墨色,车窗上蒙着层薄雾,倒影清晰。
倒影中,宋闻吃面的动作不紧不慢,偶尔唇上沾了汤汁,他就会抬起眼,抖落一下睫毛上沾着的水汽,然后舌尖飞快地舔过嘴唇,带起一点细碎的水光。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落在陆今安眼里,却透着明晃晃的显摆。他瞧不上宋闻这般滋润,身体向前一倾,挡住了窗上的倒影。
可耳朵却像长了钩子,明明吃面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陆今安却觉得格外刺耳。
他盯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咽了下口水。
“……我们不能去餐车吃吗?”陆今安终于忍不住问。
宋闻喝了一口面汤,喉间还泛着暖意,闻言抬眼:“出差经费没批,我没钱。”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陆总可以自己花钱去吃。”
陆今安经历过太多次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但看着面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宋闻,总觉得像对着一团棉花,你抓圆便是圆,抓扁便是扁,可最后他还是膨成最初的样子,半分变化都无。
忽然就起了点脾气,陆今安一笑:“宋助理怎么安排,我怎么配合,上下级关系就应该各司其职,又不像情人之间,”他微微屈身,压近宋闻,“我撒个娇,就能得到块糖吃。”
宋闻手中的叉子滑落在面汤里,心尖上的那块肉有些酥麻,他轻声哄劝:“在火车上吃泡面很香的,我还有一包花生,你一起尝尝?”
陆今安瞧瞧泡面,又看看自己的钻石袖口,依旧有点犹豫不决。
“再不吃,面就糊了。”
拖来面碗,迅速拿起叉子,陆今安努力在维持优雅和急于果腹之间找了个微妙的平衡,叉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含糊着吐出两个字:“花生。”
宋闻从旅行包里取出花生,轻轻捻开包装袋,又用湿巾细致地擦了手,才倒了一颗出来。
手指捻着果仁搓去红皮,饱满的花生仁落入掌心。
陆今安正低头吃面,忽然眼前多了一只摊开的手掌。
宋闻掌心的纹路很浅,几粒剥好的花生仁安静地躺在上面,圆润可爱。
“给。”宋闻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陆今安伸手去拿,指尖不经意擦过宋闻的掌心,触到一丝微凉的湿润。
别别扭扭地把花生扔进嘴里,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宋闻低垂的眉眼上。青年的睫毛不长不短,此刻驮着一束暖光,竟显出几分温柔。
泡面热气的氤氲间,陆今安忽然觉得心头那点郁气散了些许。花生混着面条,不伦不类的搭配,竟让他品出一丝奇异的满足。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这一路上吃的苦头,不都是拜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助理所赐?
“还要吗?”宋闻又剥好一小捧,抬眼问道。
陆今安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抓过那包未剥的花生,粗鲁地捏开几颗扔进嘴里。
宋闻轻啧,在心中嘟囔,脾气真的好差。
吃过面,已至深夜。
车厢里的嘈杂降了分贝,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陆今安试着往后靠了靠,硬座靠背硌得他骨头生疼,他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将头抵上了车窗。
窗子冰凉,却抵不过汹涌的困意。可刚刚闭上眼,铁轨接缝处的颠簸就震得额角发疼,他猛地睁开眼,惊醒过来。
“草。”陆今安低声咒骂。
他又换了个姿势,身子向左一倾,贴上宋闻的臂膀。
宋闻正翻着书,目光掠过陆今安紧绷的下颌,落在蹙起的眉峰上。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脊背挺得更直,像一棵悄然生长的白杨。
陆今安的头晃了晃,终于找到了安稳的落点,温热的呼吸拂过宋闻的锁骨,翻书的手指顿了顿。
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偏移了位置,宋闻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窝中的男人。窗外偶尔掠过的光线在他的侧脸上流动,褪去了平日里的倨傲,倒显出了几分脆弱。
宋闻很少能够肆无忌惮地看着这张脸,陆今安不让。如今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直到车厢连接处传来孩童的哭闹,陆今安的眉头又开始轻轻抽搐。
合上书,宋闻轻轻搓了搓双手,待掌心泛起暖意,才缓缓覆上陆今安的耳朵。
指尖温热,动作也轻柔,将嘈杂的声音都挡在了温热的掌心外……
困意渐渐来袭,宋闻的后颈抵着座椅也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均匀绵长。
缓缓的,枕在他肩头的陆今安睁开了眼睛。
草,逮着机会就占老子便宜,他在心中暗骂。
却没舍得拂开耳边的那只手,这倒也是助理该做的事情,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眼睛一闭,睡死过去。

火车刚刚停稳,陆今安迫不及待地起身,腰眼一坠,闷哼了一声。
十六个小时硬座的酷刑,让他的腰背如同灌满了劣质水泥,双腿也像被拆卸重组过,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麻木的神经。
宋闻也跟着起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酸胀的肩膀,见陆今安步履僵硬,下意识伸手想扶他一把,却被嫌弃地推开了。
陆今安哪都累了,偏偏嘴还满电:“小余,你这行程是按阎王殿时刻表排的吧?下一步是不是该给我烧纸引路了?建议你再加个项目,提前帮我订口棺材,省得我半路散架没人收尸。”
宋闻没接话,此刻撞上去触霉头,不知道陆今安还要骂出什么花样来。
他默默拎起陆今安的公文包和自己的旅行袋,亦步亦趋跟着人流往车下挪,临到迈下火车台阶时,那句“小心脚下”的提醒,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悄悄放慢了半步,挡在陆今安和拥挤人群之间。
行业峰会的会场设在城郊,离市区隔着半程高速,需要自行安排车辆前往。
当一辆漆面斑驳的捷达“吱呀”一声停在面前时,陆今安仅存的一点耐心彻底崩断了。
“坐这个?”他指着岁数挺大的捷达,“人家老总参会坐顶级豪车,我参会,坐这破玩意儿?要是传出去,大家怕是得以为我们汇森明天就卷铺盖破产了。”
驾驶座的司机是个小年轻,满脸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吼了一嗓子:“这里只能停五分钟,上车上车。”
宋闻弓腰陪了个不是,半推半扶地把陆今安往车里塞,又猫腰探身进来,利落地给他扣上了安全带。
脸颊交错时,宋闻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陆总,越成功越务实,您坐这车,别人只会觉得您接地气,更佩服您的格局。”
安全带勒紧了酸痛的腰腹,宋闻的话更像一顶镶了金边的高帽,稳稳扣在了陆今安的头上。
已经到了嘴边的讽刺被这句恭维堵得严严实实,陆今安憋着一肚子火,索性眼一闭,开始补眠。
车子刚驶出站前广场就再次刹停,陆今安睁开疲惫惺忪的眼,问道:“到了?”
宋闻从前排副驾转过头,目光有些飘忽,类似心虚:“陆总,我们是拼的车……中途还要接两位乘客。”
“乘客”两个字的话音儿还未落地,后排另一侧的车门就被猛地拉开。廉价香烟和发胶的味道瞬间涌入,两个顶着黄毛、穿着紧身破洞裤的小年轻,像两条蹦跶的泥鳅挤进了车内,瞬间把本就逼仄的后排塞得满满当当。
紧挨着陆今安的那个黄毛嚼着口香糖,眼睛在他的定制西装上溜了个来回,嘴里吹出的泡泡“啪”地炸开,嬉皮笑脸地问:“哥们儿,你这西装挺骚啊,在哪儿买的?”
劣质气味混着聒噪的腔调直往脑子里钻,瞬间点燃了陆今安的怒意。
“草。”他忍无可忍,嘴上便不再积德,“这他妈是拼车还是拉猪?”
全车寂静中,他铁青着脸指向宋闻:“你,”又戳了戳身旁的黄毛,“跟他换位置,现在。”
会场的盥洗室内,镜面蒙着层薄薄的水汽。
陆今安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凉意刚漫过皮肤,一沓叠得整齐的纸巾就递到了眼前。
他接过纸巾,边擦手边从镜子中瞧着宋闻手里的东西:“有用?”
宋闻握着的是一只半新不旧的塑料喷壶,此时,他正拉起陆今安的西服下摆,在明显的褶皱处喷了两下。
“有用,以前我妈妈来不及给我熨衣服,就这样解决。”
“喷壶哪来的?”
西装上的褶皱被水汽浸得慢慢舒展,宋闻轻声回:“向会场外的园艺师傅借的。”
陆今安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看着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低笑一声:“我从总裁跌成乞丐,只因多了你这么个人才。”
黑色料子藏得住水痕,却藏不住那股贴身的湿意。他从公文包中摸出根烟衔在嘴里,没点火,只咬着烟蒂,含糊地质问:“就打算让我这么湿漉漉地穿着?”
宋闻放下喷壶,转身从墙角的旅行包里翻出个粉色吹风机,机身上还贴着闪片贴纸:“吹两分钟就干了。”
陆今安的目光扫过那只旅行包:“你出差带着吹风机?”
“刚刚拼车的那两个人,他们在附近开美发店,向他们借的。”
说着,宋闻插上电源,按下开关,强劲的热风横扫而出,带着点廉价护发素的香味。
陆今安一只手在口旁一圈,背着风点了烟,刚积的那一点烟灰遇风簌簌而落,他笑着讽刺:“你倒是挺会整合资源。”
话未说完,烟就一抖,他吼道,“小基佬,你往哪儿吹呢?”
猛地后退半步,双腿下意识一并,陆今安耳根泛起了薄红。
宋闻也红了脸,调低风速,解释道:“我我只想吹衣摆,没想着吹你……那里。”
陆今安摘了烟,直指宋闻,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最后他狠狠碾灭了刚刚点燃的香烟,扔进垃圾桶,又上前两步夺过吹风机,扔在了湿漉漉的洗手台上。
“知道我为什么这一路要受你这份罪吗?”陆今安俯身逼近宋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因为我宁可跟着你宋闻,吃糠咽菜,也他妈不愿意让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过得舒舒服服。”
说完他抓起公文包,转身摔门而去。
关门声震耳,宋闻皱了皱眉,他转身去收拾吹风机,线缆一圈圈缠绕在掌心的同时,他轻声嘟囔:“资本家真是变态。”

陆今安似乎打定了主意跟着宋闻“吃糠咽菜”。
白天还在行业峰会上侃侃而谈的青年企业家,入夜就和助理挤进了街边大排档。
老城区的夏夜,是从巷口大排档的第一簇炭火开始的。
塑料棚子支在斑驳的砖墙下,灯泡裹着层油污,亮得发暖。炭火炉子就支在路边,脖子上搭了条毛巾的老板翻腾着手中的肉串,油星子偶尔溅进炭里,炸开几颗火星,混着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往人鼻子里钻。
爬满藤蔓的老树下,陆今安散漫而坐,缓饮慢酌。
没了高定西装的束缚,他像是夏夜里最令人心动的偶遇。垂眸时碎发滑落,便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松弛,又会在偶尔抬眼时,看到他眼底盛着的碎光,连笑起来的唇角弧度都温温软软,让人忍不住想多瞧两眼。
握过冰镇啤酒的手突然抬起,掌心直接糊在宋闻脸上,一推:“做个人吧宋助理,我脸上没写《道德经》,你真不用看这么久。”
夏夜风稠,话音落得似乎都慢了。宋闻在没散的尾音中缓慢的收回目光,虽不舍得,却又碍于陆今安的淫威,只能悻悻作罢。
不到半刻,大排档老板的塑料拖鞋声“啪嗒啪嗒”的由远及近。
陆今安脸上因宋闻而起的怒意瞬间褪去,转头时已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老板还亲自上菜?瞧这热的,坐下喝一杯凉快凉快。”
他唇角扬着,眼尾却没什么弧度,脸上的那层笑意如同浮在啤酒上的泡沫,转瞬可逝。
两方一番客套,拖鞋声渐渐远了,这个角落又安静下来,老槐茂盛,叶片轻荡,发出沙沙的声响。
“不想笑,其实可以不笑的。”宋闻轻声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捏着酒杯的手一顿,陆今安终于正眼瞧上了宋闻:“你说什么?”
宋闻坐在矮桌对面,面前只有一杯寡淡的绿茶,细碎的茶叶沫子浮在水面,他的语调也像这茶水似的没滋没味:“一晚上了,不管是这里的客人,还是路过的街坊,甚至连那条途径的流浪狗,你都笑着招呼了一回。”他提杯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杯里打转的茶叶上,“你又不爱笑,为什么非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邻桌友人相聚,打着赤膊推杯换盏,期间不知谁说了个什么笑话,几个男人哄堂大笑。
角落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趴在折叠桌上写字,应是得了个好字,她举着本子,笑着向正在烤串的父母炫耀。
隔着三五张桌子,是一对情侣。男孩神秘兮兮地推过一盒薯片,女孩拆开的瞬间,一朵锡纸玫瑰撞入眼中。
“浪漫吗?”男孩问。
女孩噗嗤笑出声,指尖轻轻抚过玫瑰花瓣:“土死了。”
宋闻收回目光,看向陆今安:“这些才是笑容。”
啤酒杯里的气泡在慢慢上升,烤炉里又爆开一朵火星,晚风裹挟着炭火的热浪,蒸得人皮肤发烫。锡纸玫瑰被女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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