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魔将听见声音,终于从这动人心魄的美色中惊醒。看看画像,再看看面前人,然后跪地高呼恭喜王上得偿所愿。
沈香主却看着似是而非的来人,慢慢摇头。
“不对。”
不是这样的,阿拂不是这个模样。
阿拂应该是生动的、笑意盈盈的。
而不是面前这个冷漠的泥偶。
沈香主闭上眼,眉头紧锁,将故人重逢的那些惊艳与感怀统统压下,然后才重新睁开眼。
形似便已经很难得,若还要求神似,的确有些强猫所难。
这本也不是阿拂,而是朵朵。
只属于他的朵朵。
眼角余光看见身后魔将几乎看直了的眼神,沈香主眉梢一皱,将人打发退下。
殿门合上后,他才上前几步,在新生的猫妖前站定。
指尖抬起,撩过面前人额角上凌乱的发丝。
微顿一下,见没有受到任何阻挠,这才继续向下,抚摸上那温热白皙的皮肤。
明明心知眼前人不过是猫妖化形,却还是因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心中悸动不已,害怕自己这双从阴暗泥淖中挣扎出来的手,会玷污神族的尊严。
束紧腰封、绑好玉佩、整理发髻后再戴上发冠。
贺拂耽由着面前人动作,侧首看着镜中的自己,正由落拓不羁的猫妖一点点变得更像前世一丝不苟的正道修士。
视线落在桌案上的画像上,贺拂耽顿时明白这副泥土做的身体为何还是会化形成前世的模样。
即使泥塑的心脏此时也不免泛起波澜,他语气微妙,朝系统开口:
“所以……我成替身了?”
系统汗颜:【我也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贺拂耽心中一言难尽,目光落在面前人身上。
前世有关的记忆从一众零碎繁杂的画面中脱颖而出,他渐渐猜到面前人为何要这样做,心中又是一声微叹。
原来沈香主的心魔根本就不曾消散。
“他害怕的不是衡清剑……也对,剑只是剑,有什么害怕的呢?他害怕的是执剑人。”
【咦?员工你的意思是,他让生壤化形成你前世的样子,是为了报复衡清君?】
贺拂耽没有说话。
他静静看着面前人,在那双手替他整理领口的时候,突然低头却那只手上咬了一口。
因为只是刚刚化形的猫妖,两颗小獠牙还不能自如的收回去。再加上沈香主毫不设防,倒还真被他咬出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香主没有反抗。
他害怕魔族皮糙肉厚反而弄断小猫的牙齿,所以每次被咬都从不挣扎。
虽说早已被咬习惯,但这时候被化为人形的小猫妖咬上一口,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奇怪情愫。
他很快就回过神,伸手在贺拂耽脑门上敲了一下。
“衣服都不会穿,要你有何用。”
贺拂耽假装听不懂。
沈香主捻起衣带,唠唠絮絮教面前的小猫妖穿衣服。
但这毕竟是猫妖的身体,难免染上几分猫天性中的懒怠,更何况太多记忆还在等待这具身体吸收,因此更加笨拙几分。
那些繁复的系带贺拂耽处理不了,只会用腰带随便一扎。
沈香主尝试了几次,最后以面前的小猫妖亮爪子,把衣服通通撕破告终。
看着一地衣服碎片,沈香主攥拳,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
“罢了,不会穿就不会穿吧。以后我每日来你寝殿中帮你更衣就是了。”
沈香主自我安慰,反正只要表面上像就行了,内里谁管呢?
重点不在于朵朵会不会穿,而在于他穿的是什么。与其纠结朵朵能否学会打衣带结,倒不如先找到燕尾青的替代品。
但侍从将食物拿来之后,沈香主便发现他的朵朵不仅不会穿衣服,吃饭喝水也是一个大问题。
他无论吃饭喝水都是像猫一样直接用舌头舔,双手唯一的作用只是用来将碗捧起。
沈香主实在无法忍受,强硬地教会他用筷子。
但贺拂耽学会了用筷子吃饭,喝水时却还是改不了猫性,还是忍不住用舔的。
沈香主额角一抽,叹了口气,拿来勺子一下下喂着,心想到时候鸿门宴上不让朵朵喝水就是了。
喂水时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的主仆契约。
在生壤还是一颗泥巴蛋的时候,沈香主为先发制人,就种下这个契约。
如今见了却觉得无比滑稽——
衣服是他穿的,饭食是他喂的,却对他爱答不理,恼了还要咬人。
究竟谁是主谁是仆?
吃饭穿衣都可以避着人做,走路却不能。
沈香主让小猫妖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赶在对方生气咬人之前喊了停。
他家朵朵的走路姿势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和阿拂完全不一样。
朵朵走的是轻盈的猫步,落地轻柔无声悄无痕迹;而阿拂是正道修士,讲究光明正大,尽管身轻如燕也还是会故意走出一点脚步声提醒他人,衣袍上那些玉饰也总随着走动环佩叮当。
沈香主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让贺拂耽改掉这点猫性,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自我催眠形似便可,形似便可。
休息时间里沈香主一直在写请柬。
他并不避着小猫妖,桌案上什么都可以随便翻阅。
但贺拂耽只在第一次见到那些纸页时有些好奇,瞄了一眼之后就失去兴趣,自顾自去薅夜明珠玩。
有时候夜明珠玩腻了,也会跑出殿外,去看那些生得奇形怪状的魔将。
沈香主做事一向心无旁骛,看不到小猫妖却觉得有些空落落。听见殿外传来的欢笑声时,那种异样情绪更加浓郁。
他索性丢了纸笔走出门去。
刚一推开门,就瞬间愣在原地。
门外阳光出奇的好,璀璨夺目,落在一众魔将的黑甲上,金光闪闪。但所有或深沉或明亮的色彩,都被一抹安静的燕尾青色压下。
那人坐在一方巨石上,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唇角微扬,眼中有细碎的光点,温柔滟潋。
却在抬眸看见他的一瞬间,那一抹微笑和阳光都仿若是一场幻觉,消失不见。
沈香主脑中“嗡”地一声——他找到神似的诀窍了。
他快步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魔将吓了一跳:“回、回王上,属下在给朵朵殿下讲笑话。”
“再讲一遍。”
魔将诧异,但不敢反驳,依言重复了一遍。
沈香主则始终紧紧盯着小猫妖的脸。或许是因为笑话再听第二遍就不好笑了,这张脸上不再有所动容。
沈香主慢慢呼出口气。
没事,朵朵只是不爱笑,不是不会笑。
只要朵朵笑起来,恐怕就连骆衡清也分辨不出他与阿拂的区别。
从这天起贺拂耽宫前便排起长队。
沈香主自己试过无法逗笑贺拂耽后,便把难题丢给下属。贺拂耽这具身体还不利索,躲也没地方躲,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排队给他整活的魔族来来去去。
讲冷笑话也就罢了,最离谱的是,发展到最后有人竟带来丝绸玉石在他面前撕裂摔碎,说古时有美人爱裂帛碎玉之音,闻之则喜。
贺拂耽:“……”
他笑点并不高,好在此刻情况特殊,当全身心都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时,眼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引发他半点心绪波澜。
最后一个魔将也失败离去,贺拂耽起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玉。
他看向桌案前闭目揉按着额角的人,问:
“他很爱笑吗?”
“……”
沈香主睁眼,却没有抬头去看问话人,“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旁人告诉我,我也能看出来。你做得很明显。”
“朵朵真聪明。”沈香主轻叹一声,“他总是笑着。无论对谁,神仙妖魔,都总是一样笑着。”
“是么?”
贺拂耽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听魔将们说,望舒宫中如今满宫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都是衡清君为让那人还魂亲手所雕。但至今那人的魂魄也不曾重归望舒宫。”
“既然他不曾去望舒宫,你又为何认定他不是来到槐陵,变成了我呢?”
沈香主失笑,笔下不稳,墨滴溅落,污了一封写到一半的请柬。
“朵朵,我怎配这样的好运?望舒宫中满宫傀儡,虞渊银河遍地龙吐珠,莲月空更是年年开炉炼造还魂丹。他们三人,一个半仙,一个魔神,一个统御六界乃天下共主。”
“他们有的,都是偃师术法、言灵预言和无上丹方,我有什么?一个黑漆漆的魔宫?他怎么会肯来这里?”
“他是应龙啊,朵朵。水神应龙的后代,天下最高贵的血脉……而你我只是人人喊打的妖魔。归墟之水能消弭神魂,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也绝不会选择沦落成一只妖。”
“……是么。”
贺拂耽丢开手中碎玉,玉石落地,发出清越的一声脆响。
他来到岸边,看着那上面三张已经写好的请柬。
“那么,你打算将我送给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
沈香主死死握住手中的笔。
良久,他颓然松手,轻声道:
“笑一下吧,朵朵,对我笑一下……我就取消这场宴会。”
但他只是心中后悔,双眼却不受控制地朝面前人看去。
或许是被那张属于故人的美丽脸蛋迷惑,那一刻心中悔意顿消, 他竟然真的想要兑现这个诺言。
在百年筹谋与等待之后,在恐惧与仇恨的心魔中煎熬如此久之后, 懦弱地想要放弃一切, 只顾沉溺在虚幻的温柔乡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幽冥界中的一剑霜寒,梦中神魂的剧痛也被白猫柔顺温热的皮毛替代。
他努力想要回想那百年的恨意,仇恨却被一个个崭新的记忆碎片取代——
走动时紫色袍摆上叮当作响的玉佩、踩在嶙峋巨石上雪白赤|裸的双足、喝水时探出的一点艳红舌尖……
和被魔将们众星拱月围在中间、听他们说话逗乐时,平静而柔美的脸。
槐陵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声笑语,似乎被其所惑也情有可原。
但沈香主看着面前人,心中不可自拔的迷恋一点点冷却下去。
因为面前的人始终不曾微笑。
“即使我这样求你……你也还是不愿对我笑一下吗?”
半晌无言, 面前人只是静静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 也或许只是不在意他的话。
沈香主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面前人只是泥土化作的猫妖。
既然是泥土……又怎么会有感情?
又怎么能付诸感情?
他移开视线,看着桌上请柬, 垂眸苦笑。
“你看,朵朵,命运从来就不曾眷顾于我。”
请柬写了撕、撕了写,磨砺一把尖刀一般, 终于在某一日写完。
猩红纸页上铁画银钩, 暗藏机锋, 字如其人,字里行间恶意十足,一看主人家就不是真心宴请。
请柬上的内容也证明的确宴非好宴——
阿拂在我手上。三天之后槐陵一叙,谁能带来让我满意的东西, 我就把他送给谁。
四魔君之首亲手所书的请柬当然不是人人都有,修真界八宗十六门只有四人有这个殊荣。
黑鸦飞入望舒穹顶,茫无涯际的纯白中突兀地出现一点墨色。
飞入望舒宫后,乌鸦收起双翼,如一柄离弦之箭般急速朝主位上的人飞去。
尖利的鸟嘴刺入皮肤之前,冰霜先一步冻结它的行动,下一秒黑色的鸟身蒸发成一片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张纸片滑落。
扫过纸张上的内容后,骆衡清先是瞳孔一缩,随后眉目下压,阴沉着脸将请柬捏成齑粉。
望舒宫外,漫天大雪似乎也被这怒意震慑,凝滞不动,偌大雪原眨眼就被疯狂蔓延的冰川取代。
另一只则越过群山,飞入浩渺云烟处的天机宗。
老宗主看完请柬后,信纸无风自燃。众长老皆神色严肃,掐指测算,想要在一片迷茫的天机中找出一丝来自天道的怜悯。
只有最年轻的少宗主,在看完信上内容后,从震惊中回神后的那一刻,就瞬间来到宗门宝库:“开宗库!我要找东西!”
第三只飞出魔域的乌鸦则半途改道,一直朝天上飞去。
极高之处的寒冷已经让魔气所化、并无实体的黑鸟也瑟瑟发抖,飞到那朵高悬于天的莲花旁时,满身黑羽都覆上一层冰霜。
莲花瓣中包裹的是一座空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通衢大道阡陌交通,人间城池中有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但却寂寂无声,空无一人,只有珙桐花独自盛开着,显得十足诡异。
乌鸦停在开满鸽子花的树枝上,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回来,在疑惑与庆幸中化作原形,血红请柬落在地上。
最后一只乌鸦没有离开魔界,而是朝魔界最深处飞去。
飞过大雪封山的虞渊后,便是喑哑无光的银河。黑鸟在此盘旋许久,终于等到赤蛟牵引着金乌回来。
它远远跟在赤蛟身后,不敢稍有靠前。就算金乌身上燃烧的太阳炎火落不到它身上,那高温也足以将它烤化。
直到金乌呜咽着敛翅落入巢穴,乌鸦才敢朝赤蛟飞去。
浑身斑驳伤痕的蛟龙重新化回人形,轻巧地落入满河花田之中。他划破手腕,将鲜血喂给这些娇小的花苞。
黑鸟飞进花田,不等落下便被两根手指夹住鸟嘴,制住鸟身。
黑羽中的魔气触碰到魔神的手指,立刻离散开来,紧绷的鸟身垂落,变成一张信纸。
看见纸上的内容,独孤明河先是一怔,随后双目泛红。
一百年,他终于再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不管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这是百年来唯一的消息。整整一百年,除了满河花苞无所依恃,如此漫长的等待,无望到有时甚至会期待能有一个人来骗骗他。
但是没有。
所有人都对阿拂的神湮讳莫如深。
他们避而不谈,就好像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所有人都极度自私地将它暗藏心底。
独孤明河将请柬小心叠好放进衣襟,低头吻了一下手心中刚饮过血的龙吐珠花苞。
槐陵王宫已经和从前大不同,千百盏夜明珠将永夜的魔宫照亮得如同白昼。
魔侍们来来去去,悉心置办着各种装潢摆设。
特地绑来修真界的工匠,为整座宫殿铺上白玉地板,砌上白玉墙砖。各种摆设都由沈香主仔细核对,稍有差池就不允通过,连花瓶上的花纹他都要管。
渐渐地,这里几乎成了望舒宫的翻版。
魔侍前来呈上一个木托盘,盘中放着衣物和发冠。
沈香主抚摸着紫灰色的广袖长袍,轻轻蹙眉,又伸手翻看发冠上装饰的燕羽。
“还是不对。也罢,将就吧。”
他牵着贺拂耽来到后殿,停下后听见面前人轻声道:
“我不想穿这个。”
“过会儿就给你换下来。”
“以后也不想穿。”
“就穿明天最后一次。”
沈香主好脾气地哄道,“朵朵乖,等事情结束后,我带你去捕猎好不好?枫陵有一种魔兽的肉特别鲜美,我去捉给你。”
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允诺与企盼都难以成真,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谎言,只是决斗前的安抚。
贺拂耽不再说话,静静看着紫色袍袖拢上肩臂。
衣襟掩盖住胸膛处雪白莹润的皮肤,沈香主指骨若有若无在那里血红的契纹上擦过。
种在心脏上的主仆契约,能将他们的神魂也紧密联系起来,从此仆从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都尽在主人掌控之中。
也正因如此,沈香主知道面前的猫妖从不曾撒谎——
他不肯对他微笑,正如那颗心也从不肯为他波动。
一把无情刃,和明日的鸿门宴如此相配。
沈香主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心中酸涩。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其他小说推荐
- 肆意响彻(蝉饮) [近代现代] 《肆意响彻》作者:蝉饮【CP完结】长佩VIP2025.11.13完结19.12万字8.29万人气350海星文案 【表...
- 啾!老公你会说鹦语吗?(汤米米) [玄幻灵异] 《啾!老公你会说鹦语吗?》作者:汤米米【完结】晋江VIP2025-11-11完结总书评数:6433 当前被收藏数: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