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
凌曜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为了曦岚?
那个远在星海另一端,贫弱交加,正在被晶噬症缓缓吞噬的国度?
就为了那些所谓的“同胞”?
他无法理解。
在他的世界观里,力量即真理,弱肉强食是宇宙的法则。
忠诚与奉献固然存在,但必然建立在足够的利益交换,或绝对的实力压制之上。
像云疏这样,身为国宝级的天才,却为了亿万陌生的,注定大多数无法拯救的平民,将自己逼到如此绝境,甚至不惜向死敌低头合作,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这世上,真有无私到这种程度的信念?
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极致的愚蠢?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云疏苍白的面容,掠过那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睫毛轮廓,和淡色的嘴唇。
这张脸,清俊却病态,脆弱又固执,与他记忆中那些或强悍,或精明,或谄媚的面孔全都不同。
他忽然想起在碎星城废弃船厂,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人时,那双即使藏在可笑工装帽檐下,也依旧清亮锐利得惊人的眼睛。
想起在雾隐星遗迹,他咳着血,却精准地指引出能量喷发前兆的瞬间。
想起在控制核心,他直面死亡威胁时,那近乎疯狂的冷静和分析力。
这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极致的智慧与极致的脆弱,惊人的冷静与不要命的疯狂,异国囚徒的身份,却掌握着连帝国都渴望的秘密。
凌曜关闭了医疗监控窗口,目光重新投向前方浩瀚的星海,面色沉静如水。
但一个新的指令,却通过他的私人频道,无声地发送给了副官。
“调阅所有关于曦岚联邦首席架构师云疏的非加密公开信息,包括其学术发表、公开演讲、以及帝国情报部门能收集到的、关于其出身和成长经历的背景报告。整理后发送给我。”
副官的回复很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是,元帅。不过……关于云疏的深层背景信息,曦岚方面保护极其严密,我们的情报库记录可能非常有限且零碎。”
“有多少,拿多少。”凌曜回复冷淡。
“明白。”
命令下达后,凌曜似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重新专注于眼前堆积如山的军务。
他处理文件的速度依旧快得惊人,决策果断利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走神从未发生。
然而,当副官将那份整理好的,确实薄得可怜的资料包,悄然传输到他的私人数据板时,他几乎是立刻便点开了它。
资料确实零碎。
几张模糊的公开影像截图,是云疏在曦岚某次科技颁奖典礼上,穿着曦岚特色的文官礼服,清瘦的身形在宽大礼服中更显单薄,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略显疏离的淡淡笑容,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那时的他,气色似乎比现在好些,但眼底的疲惫依旧隐约可见。
几篇发表在星际学术期刊上的论文摘要,领域涉及高能生物基因学,与异常能量物质转化,观点犀利前沿,但其核心数据和方法部分,显然经过了大幅删减加密。
凌曜快速浏览着那些,复杂深奥的术语和模型,即使是他,也能看出其中蕴含的惊人价值,和不拘一格的创造力。
最后是关于出身的寥寥数语:父母均为曦岚联邦科学院中级研究员,均于其少年时期因晚期晶噬症去世。
由联邦政府资助完成学业,天赋异禀,晋升速度破纪录,但深居简出,极少参与政治活动,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均于其少年时期因晚期晶噬症去世……”
凌曜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顿了片刻。
所以,不仅是国仇,还有家恨?
他关闭了资料,指尖轻轻揉着眉心。
这些信息,非但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反而让那曦岚幽灵的形象,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一个父母皆死于晶噬症的天才,将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都投入到对抗这种疾病的斗争中,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悲壮。
但凌曜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仅仅是仇恨和责任感,能支撑一个人走到这种地步?
能锤炼出那样一颗,兼具极致冷静与疯狂的大脑?
他回想起云疏在谈判,在分析,在面临绝境时的每一个眼神,那里面除了责任与坚持,似乎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
一种纯粹的,对未知的探究欲,对解开谜题的本能执着,哪怕那谜题会吞噬他自己。
或许,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某种“答案”所驱使的猎手。
只是猎物的不同,决定了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星舰平稳地航行着,窗外是永恒不变的深邃星空。
凌曜忽然想起,在雾隐星遗迹的石室里,他将应急保温毯扔过去时,那人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仔细地将自己裹紧的画面。
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
还有他失去意识前,咳着血,却依旧将最关键破解指令,清晰传达出来的那一刻。
脆弱,又强大得令人费解。
帝国元帅冷硬的心防,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他再次打开医疗监控,看着那个依旧在沉睡中与死神角力的身影,目光深沉难辨。
“云疏……”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透过这两个字,看透其背后所有的秘密与坚持。
云疏从深度的昏迷,与药物维持的混沌中,挣扎着苏醒。
意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缓慢而滞涩地感知着外界。
率先恢复的是无处不在的痛楚——肺部熟悉的晶体摩擦感,神经末梢产生的灼痛,以及身体深处那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极致虚弱。
随后是听觉,监测仪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静脉输液泵极细微的驱动声,还有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纯白的天花板,冰冷的仪器屏幕,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特定药物的混合气味。
依旧是那间帝国星舰上的囚笼。
尝试移动手指,却只引来一阵肌肉无力的酸软,和监测仪细微的参数波动。
他放弃了,只是静静地躺着,保存着每一分微不足道的体力,感受着晶噬症那如影随形的侵蚀感,以及大脑深处,因强行破解“欧米伽”数据而残留的,仿佛被撕裂后的隐痛。
他还活着。
代价惨重,但还活着。
而且……
他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想起了昏迷前最后的情景——狂暴的数据流、撕裂般的剧痛、凌曜冰冷的下令声、还有……成功破解后那惊鸿一瞥的、关于“塔耳塔洛斯”VII扇区危机,和帝国高层冷酷决议的碎片信息。
心,微微一沉。
滑门无声开启,打断了了他的思绪。
凌曜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力与冰冷的墨黑常服,步伐沉稳,气势逼人。
他似乎刚从舰桥下来,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处理庞大事务后的冷厉。
但当他目光落在云疏身上时,那种惯常的,审视物品般的锐利,似乎淡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探究。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走到床边,目光扫过监测仪上,那些依旧不容乐观的数据。
云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如同实质,掠过自己苍白的面容,脖颈上脆弱的血管,以及被薄被覆盖的,几乎没什么起伏的胸膛。
“看来帝国的医疗技术,还没无能到连一个病人都保不住的程度。”
凌曜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硬,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刻毒。
云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睫毛,算是回应。
他实在没有力气做出更多的反应,甚至连开口都觉得艰难。
凌曜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
他拉过床边唯一的一张金属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本身让云疏有些意外。
凌曜很少会在他面前坐下,更很少会这样,平视着他。
通常,他都是居高临下地发布命令。
“ ‘塔耳塔洛斯’的数据,”凌曜的目光重新回到云疏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内容却惊心动魄,“证实了你的判断,也印证了雾隐星的发现。VII扇区的约束场确实濒临崩溃,并且,可能出现了非帝国势力试图连接的‘侧门’。”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云疏的反应。
云疏只是静静地听着,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料到。
“帝国的应对方式是最高级别的封锁和‘净化’预案。”凌曜继续道,声音里听不出他是赞同还是反对,“看来,对于无法理解或无法掌控的威胁,帝国的选择一向简单直接。”
这话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嘲讽。
是对帝国高层的?云疏无法确定。
舱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仪器运行的声音。
凌曜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
这是一个略带压迫感,却又似乎准备进行一场稍显“平等”对话的姿态。
“我看了你的部分资料。”他忽然转变了话题,目光锐利起来,“你的父母,都死于晶噬症。”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
一个冰冷的,揭人伤疤的陈述。
云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肺部那熟悉的刺痛感似乎骤然加剧,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他闭上眼,偏过头去,似乎想避开这道过于直接的目光。
凌曜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那种耐心本身,就透着一种不同寻常。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凌曜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云疏才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睁开眼。
他的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被深深掩藏的痛楚。
“……嗯。”他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单音,沙哑得厉害。
“所以,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他们?”
凌曜追问,语气依旧平淡,却步步紧逼。
云疏沉默了更长时间。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虚虚地落在空中某一点,仿佛透过冰冷的金属舱壁,看到了遥远星海另一端的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不全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了一些,每个字都像是从耗尽的深渊里艰难挤出,“他们……只是亿万分之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在曦岚……晶噬症……不是病历上的一个词……也不是……统计数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仿佛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泪,“它是……每天清晨……隔壁不再响起的……咳嗽声……是街上……突然僵立不动,缓缓覆盖上蓝晶的……身影……是医院里……堆满的……来不及处理的……‘静默雕像’……是农田荒芜……城市能源……夜晚不再有……孩童笑声的……死寂……”
他说的很慢,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着一些破碎的画面。
但正是这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反而透出一种更深沉的,绝望的悲怆。
“……你见过……整个星球……都在缓慢地……死去吗?”他忽然抬起眼,看向凌曜,那双清澈却疲惫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某种近乎实质的痛苦。
“呼吸着……绝望的空气……看着熟悉的一切……一点点……冰冷,僵化……变成……毫无生机的……晶体……”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监测仪再次发出警报。
他死死咬着下唇,忍住喉咙口的腥甜,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凌曜就那样看着,看着他因痛苦而颤抖的单薄肩膀,看着他苍白皮肤下凸起的脆弱骨节,看着他那仿佛承载了整个星球重量的,不堪重负的脊背。
帝国元帅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紧了。
他见过无数的死亡和毁灭,战争、叛乱、星球级别的冲突……他自认早已心如铁石。
但那些往往是激烈的,爆炸性的,伴随着征服与反抗的。
而云疏所描述的,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的,令人窒息的消亡。
是一种整个文明,在无力挣扎中,缓缓沉入冰海的过程。
这与他所熟悉的一切残酷,截然不同。
他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寂静的城市,被蓝色晶体吞噬的人们保持着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荒芜的土地,资源枯竭的惨状……这些原本只是情报报告上的文字和模糊图片,此刻却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寥寥数语,变得异常清晰而具体起来。
他甚至,无法立刻找出应对这种“灾难”的有效军事手段。
帝国的强大武力,在这种无声的,来自内部的侵蚀面前,似乎显得苍白而笨拙。
云疏终于缓过一口气,疲惫地瘫软回去,脸色比刚才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所有气力。
囚室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寂。
凌曜也没有再开口。
他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坐姿,交叠的双手指节无意识地微微用力。
他没有说话。
没有嘲讽,没有质疑,没有发表任何关于帝国优越性或曦岚弱小的评论。
只是沉默。
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计算,权衡,审问的沉默。
他看着床上那个仿佛已经再度陷入昏睡的人,目光深沉。
许久,他缓缓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走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医疗组会调整用药,减轻你的痛苦。”
他最终只是留下这句话,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似乎比平时低沉了些许。
滑门无声地在他身后闭合,将所有的沉默与未尽的思绪,都关在了那间纯白的囚室之内。
凌曜站在门外走廊冰冷的灯光下,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
他微微侧头,仿佛能透过厚重的金属门,感受到里面那缕微弱而坚韧的生命气息。
第33章 风暴
“铁幕”号尚未抵达帝国核心星域,但其从雾隐星带回的惊悚数据包,已率先抵达了宸寰帝国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
帝都星,宸寰宫深处,气氛降到了冰点。
巨大的环形黑曜石会议桌旁,坐着寥寥数人。
每一位,都是能在帝国疆域内掀起惊涛骇浪的人物。
此刻,他们面前的光屏上正以极快速度滚动着,来自“铁幕”号的数据摘要。
【......约束场减弱......第 VII 扇区......稳定性跌破临界......】
【......"摇篮"能量过载......溢出通道无法闭合......】
【......请求......"守护者"协议......最终指令......无应答......】
【......错误......错误......错误......能量循环......不可逆转换......】
【......记录......"星泪"......坠落......"母体"悲鸣......"枷锁"成型......】
以及,与之相互印证的,“塔耳塔洛斯”VII扇区传回的,显示约束场能量指数,呈断崖式下跌的实时监控截图,和那艘巡逻艇失踪前最后传回的,破碎信号频谱分析。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密室。
良久,一位身着繁复文官礼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开口,他是帝国元老院议长,声音干涩而沉重:“‘浊核’......并非自然现象?甚至可能......曾是某种‘生命体’?被一套我们未知的古老系统‘枷锁’禁锢?而这套系统......正在失效?”
他的问题,无人能答。
这些概念太过颠覆,冲击着帝国数百年来的认知基础。
“雾隐星......‘浊核之眼’......”另一位肩扛帝国科学院最高徽章的老者喃喃道,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恼怒,“我们数百年的研究,竟然遗漏了如此关键的节点!那些蚀刻......那种能量技术......”
“遗漏?”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位身着漆黑军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他是帝国军部最高统帅之一,也是众所周知的“议会”强硬派代表,“恐怕不是遗漏那么简单。根据凌曜元帅附带的报告,破解这些信息,依靠的并非帝国现有技术,而是那个曦岚囚徒的......独特‘感知’和能力。这难道不是对我们帝国科学界的最大讽刺吗?”
科学院长官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议长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问题的关键在于,‘塔耳塔洛斯’VII扇区可能已经出现了通往未知领域的‘侧门’,并且有外部势力试图连接!而帝国应对此事的‘净化之火’预案,其核心竟然是彻底摧毁整个扇区,乃至可能被‘污染’的一切!”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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