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到容不得这样沉浸在毫无意义的绝望惶恐里。
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他,让他慢慢回想,自己都做了什么。
“你能犯什么大错。”
他听见他的师尊问,那只手还拢在他脑后,揉了揉:“把丹房拆了?炼丹炉踹翻了?”
小白狼倒也没拆家到这个地步,有点吃力地掀了下嘴角,慢慢摇头:“没有。”
祝尘鞅捏了下他的耳朵:“偷喝了酒,跑去人间闯祸了?”
陆焚如依旧慢慢摇头。
“那就没事。”祝尘鞅笑了笑,“剩下的,师尊都有办法。”
祝尘鞅温声哄他:“不要紧,师尊来想办法。”
陆焚如攥住他的袖子,被师尊哄着吃炒蘑菇、吃米饭,喝冰凉酸甜的青梅酒……被哄着不发愁。
吃到一半,不知道是什么法术,狼灵的鼻子尖前甚至变出一只烧鸡。
巫族多喜清淡,虽不至于食素,却也少沾肉食荤腥,人族宗门更是如此。
青岳宗本来没有给陆焚如吃的东西,没人会心血来潮,养一只小狼妖。
世人都知道,妖物是养不熟的。
堂堂九天战神拎着两只野鸡、三只野兔,偶尔拖一头野猪回来,在厨房金光缭乱煎烤炖炸,一头小白狼馋得挪不动腿的景象……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了。
不会再见到了,不会再有金线吊着一块刚做好的炸鸡,逗着小白狼挠墙蹦高。
陆焚如把杯子里的酒喝下去,呼出清冽酒气,又像是呼出无数锋利冰碴,割破喉咙肺管。
他放任狼灵大嚼那只烧鸡,捧着师尊的肩膀,轻轻抚摸那张瘦削面庞,揽住祁纠的头颈,把更多的精纯魂力哺进去。
师尊的元神很轻,轻得落在弱水上,或许都能浮得起来。
陆焚如以妖力幻化出马车,抱起那一片身影,挡住风,小心走过去。
山下小镇虽是人间,却也算在青岳峰内,名义上还是巫族的领地,不能太过放肆,否则一定会招来觊觎神血神骨的围攻者。
等彻底离了青岳峰,就不需要再用这东西迷惑代步,他背着祝尘鞅,三日三夜不停,就能赶到不周山。
路上过昆仑,倘若桃花开了,他一定停下,陪师尊一起看。
陆焚如抱着沉睡的元神,让师尊躺在幻化出
的马车里。
祝尘鞅的元神很不稳定,本身就有一半都在他这,又有不少神魂之力都给了他,如今虽然勉强凝实化身,却并不稳固。
陆焚如不敢给少了,怕师尊元神衰弱醒不过来,也不敢给多了,怕乱了巫族的凝神功法,反倒加剧元神的涣散。
狼灵跟着挤进车厢,温顺蜷成一团,叫祁纠躺在最柔软的侧腹,轻轻拱了拱垂落的手。
听见狼灵喉咙里的轻微呜咽,祁纠就又睁开眼睛,尚未凝实的神魂之力叫这一惊扰,又晃了一晃,险些散去。
陆焚如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伸手,捧住这一片元神,低声说:“师尊。”
“师尊,我没事。”陆焚如说,“徒儿没事……师尊,不用管我,我什么事都没有。”
祁纠摸摸他汗湿的额发:“做噩梦了?别不敢说。”
陆焚如抬了下嘴角,摇了摇头,运转妖力隐去冷汗:“没有。”
“师尊在,岂会有噩梦。”陆焚如说,“都是好梦,师尊,我们去人间,人间热闹,您带我玩玩。”
祁纠难得遇上狼崽子这么会说话,摸了摸那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瞳底笑意未泯,就叫元神深处无法消散的倦意扯着,又闭上眼睛。
陆焚如轻声说着话,哄师尊安心睡沉,抬眼看向狼灵,视线变得冷厉。
狼灵委屈至极,却也不敢再出半点声音,只是轻轻舔舐那只手,衔着手腕小心放回去。
……他们就这么路过人间。
路过人间,傍着青岳宗的小镇繁华异常,夜色下灯火绚烂、琳琅满目,竟是比山上热闹得多。
祁纠睡醒了,这会儿的精神颇佳,领着隐去耳朵尾巴的小徒弟,熟门熟路去找卖糖果点心的地方。
行人比肩接踵,陆焚如怕元神叫哪个不长眼的碰了撞了,盯得很紧:“师尊,离徒儿近些。”
祁纠笑了笑:“再近就要抱上了。”
陆焚如不解人间规矩,在他心里,抱着才妥当,如今他已是妖圣,学会怎么收起身上的弱水寒毒了。
但师尊不准,他也只得束着双手,牢牢盯着路人,防备随时会有的横生变故。
“我只是去打了只相柳,也没受什么伤。”他听见师尊说,“倒也不用紧张到这个地步。”
陆焚如想起那道溢着黑血的伤口。
相柳本体是九头蛇,毒性极深。他站在峭壁下,看着祝尘鞅反复逼毒,逼到第三次,换成离火灼烧。
祝尘鞅本不必受这个伤,是因为心里牵挂着徒弟,分了神,才会叫那妖物寻了空子。
……那么与他“生死决战”时呢?
以师尊的功力、武学修为,就算中了毒,诈败也依旧轻而易举,又是为了什么,居然没能躲开那一掌?
陆焚如直觉此事与元神有关,师尊的元神比他预料的更不稳定,不稳定到他甚至没有把握……逆转轮回,还有没有用。
夜风彻骨,激得背后冷汗透心,唰地冻成一片。
陆焚如骤然醒过来,发觉身边元神居然不见了,慌乱之下四处寻找,看见糖人摊子才堪堪回神。
祁纠叫一群半大孩子围着,闲闲靠在僻静处,那琥珀色冒着热气的糖稀不知叫他怎么摆弄,就变成栩栩如生的小狼,活灵活现地跳起来扑人。
陆焚如走过去蹲下,被风灯落下来的光摸了摸脑袋,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里的淡淡笑影。
陆焚如抿了下泛白的嘴角,乖乖抱着生铁刀,蹲在摊子旁。
是他方才……央着师尊要糖人。
此处人实在太多,陆焚如怕元神被撞出什么事,哄着祁纠坐一会儿,给卖糖人那摊子的老板扔了些银两,把人打发去了茶楼喝茶。
这摊子本来客人寥寥,祁纠在这里坐的一会儿,生意居然比先前好得多。
九天战神做出来的糖人个个生动,糖也浇得又薄又脆,透光灿亮。小孩子看见了,眼睛钉在摊子上,脚钉在地上,非要缠着大人掏钱不可。
……后来还是陆焚如实在看不下去,发现这样不行,元神比刚才散步还辛劳。
陆焚如不由分说,硬是将美滋滋搓手躲在人群里的老板抓回来,背起师尊就跑,几个纵跃便没了影子。
此处宗门子弟颇多,有这般身手的并不罕见,人群见怪不怪,只有老板捶胸顿足,惋惜到手的铜板又飞了一大半。
陆焚如拔腿飞奔,耳畔风声掠过,听见放松的轻笑声,胸腔跟着被一只手捏紧。
他很久没听过师尊这么笑。
仿佛不是九天楼下来的赫赫战神,也不必背负宿命逆天而行……闲来无事下山玩玩,弄出点无伤大雅的热闹,跟小徒弟一起拔腿就跑。
“焚如。”他听见师尊说,“这里清净,放我下来走走。”
陆焚如刹住脚步,他们站在皎皎月华下,不知哪处亭台的回廊,眼前一片灼灼灯火。
陆焚如慢慢放下背后元神,转过身,看着被保存完好、递到自己面前的小糖狼。
“怎么了?”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笑了笑,“少胡思乱想,只是想走走。”
陆焚如温顺点头,伸出双手接过,敛在袖口的弱水雾气森森,层层青冰裹覆,将这一个糖人彻底封存。
他知道师尊的元神……为什么忽然要“下来走走”。
陆焚如的双脚也被钉在地上,他看着那个慢慢走动的影子,不敢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身影由虚转实。
因为在那一刻,元神的本心,太想就这么睡去,不再醒了。
……太想了。
就睡在这一刻,睡在久违的温馨轻松里,消散泯灭。
不走一走,打起精神不睡着……可能就要当场涣散,化成满天星斗。
“哭什么。”祁纠缓缓走回来,不去做星斗,回到还离不了他的小徒弟面前,捏了捏耳朵,“别怕。”
元神的确很想睡,但这是上本书的元神,上本书他还年轻,还没那么擅长做师尊。
他这不是琢磨过一圈回来了。
祁纠手动帮小徒弟把耳朵支棱起来,觉得不错,扯着系统留了张影,揽住发着抖的陆焚如。
“师尊不走。”祁纠说,“凶一点,陪你去不周山。”
凶了不少的小白狼, 牵着师尊的袖子,被师尊领回等在下方的马车。
那亭台不矮,回廊曲折,一路走下来, 月影明暗错落有致, 夜风习习虫鸣声声, 倒也颇有几分幽静风雅。
狼灵就守在阶下, 脖子抻得老长。
见了元神身影,狼灵自然雀跃, 将头拱在祁纠胸口, 呜咽磨蹭不停,尾巴硬邦邦甩出风声。
陆焚如:“……”
祁纠揉了揉拱到眼前的大脑袋, 看着面红耳赤的年轻妖圣,厚道地没有逗弄小徒弟,将笑意压下去。
但这机会也难得,祁纠一手一个,揉了两圈:“累不累?”
陆焚如咬牙摇头, 瞪着那狼灵, 恨不得把这不争气的东西吃了:“不累……师尊, 徒儿早好了。”
还在离火园那段时间,那上古妖圣的残魂暗中蚕食陆焚如的魂力,又以血丝血瘴暗中控制他,所以陆焚如才会虚弱到奄奄一息。
如今残魂已诛, 只待炼化, 他早就好了……陆焚如是怕元神撑不住。
祝尘鞅的元神弱得极不对劲, 陆焚如陪他在那回廊上散步,月色极亮, 将那一道身影照得创痕累累,竟全是新伤。
这伤超不过一两年,可陆焚如绝没伤过师尊的元神。他不知这伤从何来,心底忧虑难当,一时慌乱一时无措,只恐不周山这救命稻草也无用。
这种种心事,陆焚如并不敢放在面上,只专心陪元神看人间灯火,看琳琅满目的各类摊子,看那双眼睛。
师尊不回离火园,又无妖可除那些日子里,可也会这样下来闲逛?
是不是能多看些别的,不用总在那些糖果、糕点、稀奇玩意儿的摊子边上,琢磨怎么哄小徒弟?
师尊喜欢什么?
陆焚如叫这个念头引得愣在原地,他似乎直到这时候,才隐约想起,自己其实并不清楚……真正的祝尘鞅是什么样。
将祝尘鞅以重锁镣铐囚在石室时,陆焚如以为他仍是强悍无匹的九天战神,伤势虚弱无非惺惺作态,诈他心软。
直到那一日,他意识到师尊也并非天神,也是肉体凡胎、会疼会累,会不想醒。
……像是当头一棒,将他狠狠砸到现在。
直到现在,这当头一棒砸出的血腥气,麻木茫然,仍盘踞喉间。
陆焚如攥紧幻化出的缰绳,掌心无意识沥出点点血痕。
祝尘鞅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还有什么以为简单,以为寻常的事,是他不知道时,背后有人一路护持的?
陆焚如心神不宁,幻化出的马车叫一块石头硌了下,忽地一晃,那道倚窗闲望的元神便收回视线,朝他看过来。
陆焚如匆忙回神,不及藏起视线,就看见那双眼睛笑了下。
元神点了点头,温声说:“来。”
这话刚出口,一只小白狼已四爪并用,钻进师尊怀里,将那道单薄身影扒牢。
马车只是妖力幻化,其实不需人驾驭,陆焚如只是在前面想心事,眼下已离开了人族的聚居区,这样走上一段也无妨。
祁纠这次并不问他怎么了,只是轻轻揉他的耳朵,慢慢打着圈,抚摸发着抖的小狼妖。
计划其实稍微有些出入。
陆焚如的进境比他想得快,这就突破到了妖圣,记忆就没那么容易修改调整了。
系统仗着生铁刀与妖魂的联系,混进去了几次陆焚如的识海。可那里混乱得很,遍地疮痍满天红雨,草木枯折荒芜,处处都是浓郁黑雾,找不到什么线索。
“现在好了不少。”系统在陆焚如的识海里,琢磨那个晶莹剔透的小糖狼,“怎么样,七天……六天半能哄好吗?”
这糖人孤零零戳在识海,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系统按照祁纠的指使,暗中往上系了个红绳。
祁纠也没有把握,第二套方案是汇聚元神之力,激发陆焚如现在胸口那枚九幽陨铁上的阵法。
那阵法是巫族的符咒,环环嵌套,有入梦的、有夺魂的,以神力激发,大约能夺去妖圣的部分记忆。
“那你不就散了?”系统也跟着进退两难,“这回要是散了,下本再怎么都回不来,没有小狼崽给你揉了。”
祁纠笑了笑,蜷在他怀中的小白狼耳朵动了动,立刻跟着抬头。
祁纠捏了两下他的脖颈,小白狼仰头,乌黑瞳孔里现出恳求之意,却还是拗不过那双眼睛。
陆焚如化回人形,一手扔攥着他的袍袖,指节泛白:“师尊。”
“怎么不央着听故事。”祁纠低头端详,“真长大了?”
陆焚如这才察觉自己的疏忽。
过去只要师尊除妖回来,小狼妖就要做甩不掉的小尾巴,从丹房跟到柴房,再跟到卧房榻边,要听师尊讲除妖的故事。
这习惯保持了很久,一直到小狼妖数清楚了,离火园里有三百七十二根竹子、七千六百五十七颗小草,升起的太阳照进窗棂,最远的时候,能落在第十三块地砖的一半。
一直到离火园只剩他一个,再见不到祝尘鞅的影子。
“听。”陆焚如立刻抬手,自己抓着两只耳朵竖起来,“师尊。”
这法子百试百灵,元神实在压不住笑,叫狼灵护着一阵咳嗽,被陆焚如灌入的妖力与神魂之力及时护稳。
祝尘鞅揉着毛绒绒的耳朵,从袖子里变出一大块浇了蜂蜜的花生酥,给小徒弟啃着解闷。
陆焚如抱着花生酥,掰下蜂蜜最多、最香甜的一块,扶着元神的肩背,一点点喂给他。
师尊不问他自己怎么了。
祝尘鞅慢慢嚼了一点,就示意他收好,眼睛里透出点笑,示意小徒弟离得近些。
他没力气大声说话,离得近些,能多说几句。
陆焚如立刻挪近。
他们已走到三更天,月明星稀,宿鸟归林,到了人迹罕至的野外。
寒鸦绕树盘旋,马车外鸦啼频频,聒噪得很,听不清师尊的话。
小狼妖从窗户探出脑袋,龇了龇牙,一瞬万籁俱寂。
……马车就这样走了一夜。
陆焚如伏在师尊身边,也听了一夜的故事。
除非要教徒弟了解外头的凶险,讲故事的时候,祝尘鞅多半都讲轻松有趣的——哪个地方的人有三个头,哪个地方的人能乘云雨来往各处,雨停了就回不去家。
在这些故事的缝隙里,陆焚如也听见他的师尊说,妖族修炼到妖圣,识海广袤,另辟天地,里面可以住元神。
元神居住在识海里,就能不散不灭,只是外头的人不知道。
祝尘鞅见过一块上古妖圣的残魂,就是这么苟延残喘,辗转在后代妖族的妖魂识海里续命的。
这些故事讲到天光破晓,一点鱼肚白在天尽头泛出来。
讲到讲故事的人慢慢睡着,那只拍抚着小徒弟脊背的手,也越来越缓,终于滑坠下来。
狼灵叼住袖子,叫那只手落在柔软皮毛上。
陆焚如小心揽住元神的头颈,护着师尊躺下,轻轻舔舐那两片冰冷的唇,稍微撬开一点缝隙,把更多妖力度进去。
银光闪烁,落在那一道安稳熟睡的暗淡身影上,像是点点星光,煞是好看。
陆焚如央求元神接纳这些妖力:“师尊。”
他炼化一宿,这些妖力没沾半点弱水寒毒,更没沾那血瘴,全是干净的。
祝尘鞅是真的累极,短时间内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没办法再哄小徒弟,那些妖力被喂进去,就停在喉咙里,像是含了一枚星辰。
陆焚如死死咬着牙,囫囵抹去泪水,凝神引导妖力在眼前怀中的元神周天游走,尽力弥合那些裂痕。
……师尊说的话,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真的?
陆焚如已经不敢随便相信……祝尘鞅太擅长编谎话了,可以骗得他全无所觉,可以编出将他捞出死地绝境的弥天大谎。
可他忍不住想要相信,这话很有道理,上古妖圣的残魂都这么顽固,没道理元神不行。
是不是他把识海收拾好,打理干净,另辟天地,就能让师尊住?
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他只要不死,师尊的元神就不会消散?
师尊说若是这么住,透过识海看大千世界,就像在马车里看外头,虽不能及,却也解闷……是不是真的?
师尊说妖族的识海尽通大荒,在里面只要找对了路,也能逍遥遨游,也能去蓬莱仙山、去那传说中的北俱芦洲,奇妙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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