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碎雪从眼前飞过,泪水很快就凝结在了脸颊。
失去了保护和怀抱,阮韶被寒冷包围,单薄的身体无法抵御冰雪的包围。
“阿琸,你走了……要我可怎么办呀?”
细微的叹息也顷刻间就被呼啸的风带走了。
阮韶默默凝视着怀里的爱人,痴呆麻木地坐在雪里,面无表情,眼中已是死水一片。
就快要变成雪人之际,他才终于动了起来。
瘦弱的身躯将刘琸已经冻得僵硬的身体背了起来,踩着雪,艰难地一步步走到一株百年老树下。
阮韶将刘琸放下,摆放成侧身安睡的姿势,然后拔出鱼肠小剑,砍去碍眼的箭羽,再用血擦干净他的脸,将他凌乱的头发重新束好。
整理完毕后的男人仿佛只是累极了在树下睡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再度醒来似的。
阮韶苦涩地笑,轻柔地抚摸着刘琸的脸。
这个男人,尽管此刻,依旧如此俊美儒雅,仿若天神。
他就是自己全部的意义,如果没有了他,这条路,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吗?
阮韶俯身吻住刘琸的唇,温柔缠绵地辗转吮吸,这一吻似乎要到天荒地老。
然后他也躺了下去,钻进了刘琸的怀中,拉过他的手臂环住自己,仿佛他生前那样占有般保护着自己。
两具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渐渐一样冰冷,心跳也慢慢微弱下去。
“阿琸,你等等我。我们说好了的,生死不离。”
惊雷在树林边急躁不安地刨着地。
山里风雪又大了,雪如鹅毛一样飘落在树下相拥的两人身上,没有多久,就将他们覆盖住。
很快,雪厚厚堆积起来,属下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
惊雷在雪中嗅着,终于扬起脖子,发出悲痛的嘶鸣。
山林中忽然传出人声,“有马叫,在东边!”
“快去——”
风轰隆隆盘旋在山间咆哮,人声断断续续。
“……是马,还有鞍……”
“人呢?”
“……跟着它!它知道……”
“……陛下!这里……”
“他怎么样了?”
“已经醒了。”许书宁低声说,“身上的冻伤也无大碍,就是没精神,也难怪……”
“他……都知道了?”阮臻皱眉。
“他没问。”许书宁道,“我想,他或许心里清楚。陛下要进去看看他吗?”
阮臻点了点头。
屋里点着宁神的沉香,幽暗宁静,暖炉散发着温暖热度。
屏风后的床上,瘦弱的身躯靠坐在床头,婢女正给他喂药。
“朕来吧。”阮臻接过了碗。下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阮韶一动未动,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
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嘴唇因为喝了药的缘故,才略带一点粉,两颗眼珠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芒,也不见半点生气。
阮臻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他就张嘴吃药。若是不递过去,他就这么坐着,也不会扭过头来。
喂完了一碗药,阮臻终于说:“事已至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发泄出来,总比憋着好。”
良久,阮韶才用平淡无波地说:“没什么想说的。我只想……去看看他。”
阮臻点了点头,“我带你去。”
刘琸是与阮韶一起被带回来的,就安置在宁王府里。
正值冬季,大堂里没有点火,反而还从冰窖里运来大量冰块堆放在棺木下。
刘琸就静静地躺在里面,面容沉静,仿若只是熟睡。他被照顾得很好,衣服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发髻里还插着那支白玉簪。
阮韶独自站在棺木前,伸出手指,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他的脸上。
手下的肌肤冰凉柔软,嘴角仿佛随时会笑,那双总是含着桃花的眼睛,下一刻便会睁开。
只是阮韶也知道,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不会回应他,不会说话不会笑。他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躯壳,魂魄已经远去。
阮臻站在门口,远远看到阮韶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寒光一闪,他头皮发麻。
“阿韶!”
阮韶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把手伸进棺木里,割了一束刘琸的头发。
阮臻松了一口气。
阮韶将小剑和头发收入怀里,最后注视了刘琸一眼,轻声说了什么。
阮臻并没有听清。
大庸的中山王被自己国家的人刺杀于越国境内一事,被双方都瞒得死死的。
大庸那边只是声称,中山王意图某朝篡位,被追杀时坠落山崖,尸骨无存。
阮韶听到这个消息,也不过冷冷哼了一声。
阮韶现在安静地住在宁王府里,足不出户。
刘琸的棺木在那日看过后就合上了,再没打开,阮韶却每日都会过去看看,在棺木边说几句话。
阮韶好好的吃饭,睡觉,配合太医看病疗伤。熟悉的亲友前来探望,他也会出来接见。
阿姜这次也受了重伤,阮韶不惜重金买药给她医治。阿远从军中回来看他,他也留他宿在王府里。
甚至,阮韶还把义子阮祺带在身边,如一个慈父一般细心教导,关照他衣食,在他睡前为他讲故事。
许书宁前去探望,看阮韶虽然依旧无精打采,可当初刚醒来时脸上那死灰一般的气色已经淡了很多,也放下心来。
只是有一点,让许书宁和阮臻都很不安,就是阮韶迟迟不同意将刘琸下葬。
虽然现在正是寒冬,又有冰将遗体保存着,可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我总觉得,阿韶他是不是还是没缓过来?”许书宁道,“他每日都去和刘琸说话,仿佛当他还在世一般。我怕他是不是受打击过度,有些什么臆想?”
阮臻微服去王府探望,也不让人通报,只见阮韶独自在书房里烧着东西。
那是一张张杏黄色的薄如蝉翼的信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火苗转眼就把信纸吞噬,只余一堆灰烬。
阮臻推门进去,道:“他们跟我说你又动用了大庸那条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阮韶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淡淡一笑,道:“我能为他做的事不多。他是如此爱惜名节的人,我不能让他背负污名而死。怎么,你可是不喜欢我动用这股势力?”
阮臻摇头,“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会同意,你是知道的。”
“是吗?只要我喜欢?”阮韶苦笑。
“阿韶,保重自己。”阮臻握住他的手,“刘琸在天有灵,也希望你快乐。他为救你而死,不希望你活着像行尸走肉。”
“大概是吧。”阮韶似乎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这年腊月底,家家置办年货的时候,一场惊动大庸的政治风暴终于席卷起来,用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着一切。
先是以礼王为首的几位王爷、郡王再度就小皇帝的血统问题发难,找到了假死逃亡的马太医。
马太医作证说,在已故的王太后受孕那段时间,先皇因病服用了一种药,绝不可能会让后妃怀孕。当年还是贵嫔的周太后知晓此事,以此来威胁王太后。这些事,都有王太后给哥哥的亲笔书信为证。
这书信中还说,若王太后协助周太后当上皇后,她会保这孩子成为皇帝。
不料周太后当上太后不久,王太后就急病而亡。
协助周太后在滴血验亲中做手脚的是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刘氏。
事发突然,周太后匆匆找人灭口,却被礼王的人救了下来。
刘女官声泪泣下地出来作证,说皇帝和中山王的血能融合,是因为做过手脚。
礼王是先皇最小的弟弟,当场与小皇帝再次滴血验亲,果真不溶。他们又根据王太后的书信抓到了那个与之私通的侍卫,又让他和小皇帝滴血验亲。
在小皇帝惊恐的哇哇哭声中,两人的血眼睁睁溶在了一起了。
事情大白于天下。宗室中辈分最长的荣老亲王当庭怒斥王太后和周太后秽乱宫廷,玷污皇室血脉。
众人请出了在青云山出家的文宗的孙贵太妃一起主事,将周太后和这小杂种当庭废黜。
国不可一日无君。众人商议,便将立了功的礼王推上了皇位。
大庸短短几日就换了一个皇帝,这消息传来时,阮韶正和义子在家中过上元节。
阿姜伤已好了很多,一刻也闲不住,张罗着过一个热闹的节。阿远帮着他,在宁王府的后院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纸灯,写满谜语。
阮韶今日得了喜讯,精神极好,带着孩子挨个猜灯谜。不论谁猜中了,他都有重赏。
没过多久,阮臻也带着太子驾到,跟随而来的还有许书宁和驸马。
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大家猜谜赌酒,谈笑聊天,听着伶人唱着小曲,愉悦融洽。
许书宁趁空对阮韶说了一声恭喜。阮韶朝她笑笑,“你都知道了?”
“新皇帝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怎么能独美?为刘琸正名,指日可待。”
太子和阮祺猜中了一个灯谜,跑过来找公主要赏。
许书宁打发了孩子,再转过头去,哪里还有阮韶的身影。
王府的偏殿里,只点着几盏白灯,棺木下的寒冰依旧散发着阵阵阴冷。
阮韶站在棺木前,苍白的手指轻轻在上面抚摸,好似抚摸着爱人的脸,带着浓情眷恋。
“阿琸,你开心不开心?”阮韶轻声问,“你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走了,我终于为你做到了。你若是还没过桥,可听得到我的话?”
一阵微风穿堂而过,灯火飘摇。
阮韶将视线投向虚空,脸上一片湿润,笑容飘渺。
大庸新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冤死异国的中山王遗体迎接回国安葬。他派出了特使和隆重的仪仗队伍,态度极其慎重。
中山王不但恢复了封号,还被赐了极隆重的谥号,入葬皇陵。
皇帝还从宗室里选了一名聪慧的孩子过继在刘琸名下,继承了王位,两位郡主也都抱入皇宫中娇养起来。
阮臻曾问过阮韶,是否要将刘琸的遗体留下安葬。
本以为阮韶会同意,没想他反而摇头一笑。
“大庸才是他的故土,皇陵里埋葬着他的祖先兄长,他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他应该回家。”
棺椁离京那日,太子代皇帝随同礼部官员相送。
出发前,大庸的官员走到阮韶面前,恭敬地问:“王爷可要再看一眼?”
阮韶望着黑漆金纹的华丽棺椁,摇了摇头。
侍卫护送着灵车缓缓驶出城去。阮韶站在城墙上的寒风中,默默凝望。
太子问:“皇叔没见中山王最后一眼,不遗憾吗?”
“他还和我在一起。”阮韶轻声说道,手按着胸前一处。
那里有一个锦囊,里面是绞缠在一起的两束头发。
第27章
刘琸回国安葬后,阮韶就越发低调了,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宁王府里,看书习字,侍弄花草,活得像个老年人。
阮臻召阮韶进宫,他也不拒绝,去陪他下棋饮酒,两人如老友一般相处。
许书宁也时常请阮韶过府玩,他也次次应邀,主宾尽兴方归。
大越的春天来得早,立春一到,春雨绵绵,天就渐渐暖了起来。
一年之计在于春,阮臻国事繁忙,阮韶进宫见驾,大多时候反而都陪他在书房里批阅奏折。
许书宁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今年春天却突然有了喜讯。阮韶也不便打搅她安胎。
阮臻偶尔召宁王府的马总管问话,打听宁王平日作息。
马总管说宁王一切如常,就是孤单寂寞了点,精神还好。
阮韶还迷上了玉雕,这些日子来,雕了不少小玩意儿。
端午的时候,许书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阮臻和她聊到阮韶,不安道:“我总觉得他平静得太不平常了。”
许书宁沉吟片刻,道:“心如死灰,说的就是他此刻的状态吧。生无可恋,但总不能辜负刘琸以命相救之情,于是又得好好活着。可活着又没有乐趣,只为等死,于是就这么一天天地挨着。”
“怎么会没有乐趣?”阮臻道,“他有孩子,有家人朋友,还有我……”
“陛下,”许书宁叹气,“他这人有多死心眼,你该是最清楚的。”
阮臻苦笑,“那我们该怎么办?”
“让他自己好好地,清静地过吧。”许书宁道,“也许有一天,他自己会想开。”
六月中的时候,阮韶的妹夫做寿。
此时京城里已经很热了,阮韶便借此机会打算回清江老家消暑,顺便把阮祺带回去拜见一下久别的亲生父母。
阮臻赐了他不少东西,叮嘱道:“到了那边,常给我写信,天气一凉了就回来,我还等你与我一同喝着桂花酿赏月呢。”
阮韶浅笑道:“陛下后宫三千佳丽,何愁没有陪你一同赏月之人。”
“可是她们都不是你。”阮臻柔声道。
阮韶苦笑。他也有想一同赏月之人,只是那人已不再了。
回到了清江,阮祺如鱼得水,在父母膝下承欢,又带着弟弟妹妹们到处玩耍。
阮祺还结识了隔壁庄子上的小少爷,两小无猜地玩得开心,倒是叫大人在一旁看着羡慕。
荷塘里的荷花次第盛开,慕名而来的游人又渐渐挤满了江面,不分昼夜地喧嚣作乐。
偶有文人墨客的小船在荷塘深处迷了路,还总得劳烦当地渔民送他们出来。
妹妹和妹夫要打理庄子,孩子们彼此为伴.
阮韶孤单一人,便也弄了一艘乌篷小船,白日里撑出去,在荷花荡里游玩,打发时间,傍晚的时候才回来。
阮韶独自一人在船上,穿得和寻常渔夫没有两样,捧本书看着,困了就在船舱里打个盹,饿了就自己弄点吃的。
日头不是很烈的时候,他便在甲板上垂钓,晚上拎着一串儿鱼回去,给晚饭加菜。
二外甥吃着鱼,问:“舅舅,您可捉过胭脂鱼?”
阮韶剔刺的手顿了一下,道:“当然捉过。我小时候可是捉鱼好手,不信问你娘。”
孩子又问:“那您现在还会捉吗?”
阮韶思绪有片刻的恍惚,半晌才道:“会……但是不会去捉了。”
孩子听不懂这会又不会的话,还想问。妹夫看出大舅子情绪不对,喝止住了孩子。
孩子委屈地撇着嘴。阮韶温柔浅笑,把剔了鱼刺的肉夹到他碗里,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又到月中,头顶圆月皎洁如银盘。
阮韶葡萄架下纳凉,妹夫带着孩子们在水塘边捉着飞舞的萤火虫,妹妹坐在屋檐下的灯旁,正和仆妇们话着家常。
空气里有一种静谧隽永的甜香,直教他在恍惚间回到了童年。
母亲也是这般坐在葡萄架下,看着他带着妹妹追逐着萤火虫奔跑。那时候的他是那么快乐,并且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老。
那时候他也未想过自己将来居然会爱上一个男人,和他生死相许,最后,他死在自己怀中,结束了一切,也关闭了他通往幸福的大门。
他想起自己当初和刘琸跌落山涧后,他对着昏迷中的刘琸说,只愿从未认识过他。
可之后的每一天,他其实都在心里感激他们相遇,感激他们曾痛苦地折磨纠缠,才能换来那如此美妙的相知相爱的一年时光。
人生是一条长河。刘琸就站在河对岸,和他遥遥相望,他过不去,刘琸也过不来。
他们这样望着、望着,他也就老了,刘琸却还容颜依旧。自己苍老的躯体站在他的面前,一定会很自卑吧,生怕他认不出自己来。
刘琸带着自己的爱而死,他也带着刘琸的爱而继续活着。
尽管是苟延残喘,一日日地挨,就像苦苦等待着黎明。可他也要这么坚持下去,坚持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刻。
朦胧之中,那双有力的手臂又拥住了自己,将他抱进坚实温暖的怀中。他满足地微笑,只愿从此不用再醒来。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阮韶如往常一样,带着鱼竿和常备用具出了门,撑着船驶进荷花荡中。
轻舟熟路地穿过一丛丛荷花,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他又来到了那块熟悉的地方。
荷叶依旧碧绿,荷花依然娇艳,包围住的这方池水也清幽透彻,隐约可见红尾的胭脂鱼在水底一晃而过。
“我回来了,阿琸。”阮韶低声呢喃,带着笑,手又摸着怀里的那个锦囊。
风从耳边吹过,似乎是刘琸在回应着他。
看书、垂钓,再小憩一番,醒来日头已偏西。
阮韶懒洋洋地躺在船舱里,望着天空中淡淡的红云,轻声道:“阿琸,没有你在,每时每刻,都太难熬了……”
水波静静荡漾。阮韶自嘲一笑,坐起身来。
他走到船头,脱去了外衣鞋袜,只穿里衣,然后将网兜咬在嘴里,扑通一声就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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