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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魂(一丛音)


离长生对四周一切一无所知,“疑似崇君转世”这个结论有点让他本能排斥,下意识想寻熟悉的人。
在半个澹台府转了半圈,鱼青简走吉章阙半个没见着,就连阴魂不散的封讳也没有踪影。
不过绕到后院处,却发现那本该塌成废墟的祠堂稳稳伫立在那,护门灵和脊兽消失不见,里面冒出香火的气息。
离长生犹豫了下,抬步走进去。
祠堂中香烛灼烧,供奉着最中央潺潺涌出清水的泉眼。
整个澹台府所有人的功德皆被吸纳到这汪水中,离长生蹙眉看着。
忽然,“崇君?”
离长生一愣,侧过身望去。
那只大厄化成的孩子正站在门口处,漂亮的眼眸眼巴巴望着他,左眼的金纹被烛火倒映出细碎的光芒,恍如萤火。
他脸上皆是憧憬,迎着离长生的目光小跑过来。
离长生下意识后退,后面却是祭祀的泉水,后腰抵在栏杆上,退无可退。
那孩子诡异得很,好似时光从他身上匆匆流逝,伴随着一步又一步而在渐渐长大,最开始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在小跑的七步之内身形一寸寸拉长。
等走至离长生面前时,已化为个身着黑袍的少年。
离长生眼眸一颤。
大厄孩子模样时,只有双眼像封讳。
可如今长成少年模样,整个五官越来越像,若再长大几岁,几乎和封殿主冷峻的面容一模一样。
“你……”离长生定了定神,“你和封讳……是什么关系?”
少年不明所以,无辜地说:“这不是您最喜欢的模样吗?”
离长生:“什……”
仔细一看,这张脸的确好看。
离长生眉头紧蹙,见这大厄似乎有神智,能交流,耐着性子问。
“是你在夺他们的功德?”
“是我啊。”少年直接承认了,“祈愿成真,功德换之。澹台淙想要南沅城百姓不受干旱之苦,便以自己的功德供奉我。但这么些年功德早就吃没啦,他又不愿我吃南沅百姓的功德,我只好吃其他人的。”
离长生不喜欢将害人行径说得如此轻飘飘,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能掠夺无数人的功德,可少年却好像被这一句话问得伤透了心,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流了下来。
离长生:“?”
哭什么?
这张脸哭起来的确令离长生有保护欲,只是知晓此人是掠人功德的大厄,离长生半点怜惜没有,只觉得厌烦。
少年喃喃道:“我都变成他的样子了,为什么还是不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这样的?”
“您的泪里全是他,您那样思念他……”大厄似乎很费解,皱着眉道,“只要您将金色功德给我,我便能让您祈愿成真。”
离长生:“……”
敢情是看上他的金色功德了。
不过仙人泪化成的厄,记忆里全是封讳……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都死到临头了却还在想:“度上衡难道真的和封讳有过一段旧情?”
少年身躯越来越有实躯,且面容也越发像封讳,离长生虽然附在这具灵傀上,却催动不出丝毫灵力。
就在他思索要如何脱身时,还在流泪的少年脸色一变,不耐烦地抬头看去。
下一瞬,一柄长刀凌空而至,狠狠劈在他身上。
砰的一声巨响。
走吉身形半透明地转瞬出现,像是赶时间似的直接朝着大厄劈去。
大厄由水凝成,被滚烫的刀刃劈开身躯泛出蒸腾的雾气,他面无表情道:“幽都的鬼为何能进来?滚出去——!”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半透明的结界再次凭空而起,狠狠冲向走吉纤细的身体。
走吉眼眸冰冷,躲都不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在身躯消散之前再次一刀劈下。
——这次的长刀之上并未带附灵,反而从刀刃劈出一把长锏,猛地钉死在大厄身上。
刹那间,冰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祠堂冻上。
大厄脸色扭曲一瞬,身形骤然消散。
走吉也像是被一只手拖进了虚空一般,临闭合的刹那还能听到对面鱼青简和章阙的声音。
“崇君!有没有伤着崇君的灵傀?!”
“这鬼结界到底怎么才能再进去啊啊?!我的长锏——!”
离长生:“?”
虚空倏地闭合,再也没了动静。
离长生满脸懵然。
他现在身在大厄的结界中?
幽都的鬼无法进来,那他不死定了吗?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祠堂化为幻象被吹散。
离长生低头一看。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水里,冰凉的水没过腰迹,再往前几步就要入水溺死了。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记起封讳所说的“不要靠近水”,心中隐约有了猜想,抬步艰难上了岸。
灵傀的躯壳转瞬便将水汽散去,干爽如初。
离长生理了下衣摆,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好在走吉来得及时。
若是整个澹台府的人都在这结界中被夺取功德,徐观笙是不是也在?
离长生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笑着说:“崇君?”
离长生一愣。
不远处,乌玉楼袁端坐在湖边长廊的栏杆上晃荡腿,瞧见那具灵傀似乎有自己的意识缓慢走来,眉梢轻轻一挑,足尖点在水面,鸟雀似的掠了过去。
离长生去路被拦,脚步一顿。
袁端笑眯眯地上下打量这具灵傀:“竟然一个时辰了灵傀还未散去,澹台淙诚不欺我。”
离长生这才记起来这人是乌玉楼少主。
这人在澹台府祠堂的欲望所求,其中便有度上衡。
离长生不敢再随意开口被人认出这具壳子里有人,故作漠然地无视袁端,继续往前走。
袁端也不拦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笑着道:“灵傀不散,功德付出得不亏。”
说罢,他已将这具不散的灵傀当成泉眼的祈愿成真,伸手就要碰离长生的脸。
离长生:“……”
初见时,离长生被封殿主连舔两口、掌心都要破皮了,当时只觉头皮发麻,没生出多少排斥之心。
如今袁端还未触碰,他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厌恶。
还没等离长生思考好对策。
“啪”地一声脆响。
离长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
本来笑嘻嘻的袁端狼狈地侧过脸去,唇角隐约泛着红。
……这具灵傀似乎本能作祟,干脆利落给了袁端一记耳光。
离长生:“……”
天、杀、的。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不光离长生震傻了,连偷偷摸摸躲在后面打算找机会一窥崇君容颜的少年们也吓得浑身一哆嗦。
崇君真的会抽人。
几人连滚带爬地呜呜跑了。
乌玉楼袁少主性子捉摸不定,离长生唯恐这一巴掌会激怒这阴晴不定的纨绔,正想抽手就走,却听到一声低笑。
袁端伸手摸了摸被打得发疼的脸侧,却还在笑:“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我。”
离长生:“?”
袁端还想再碰他,离长生见他自己圆上了“排斥本能”,索性也不怕被发现壳子里有人,厌恶地往后躲开,换了个方向就走。
袁端步步跟着灵傀,对他的无视也不生气,相反甚至很享受他的排斥。
“崇君有教无类,连那只半妖都能容忍,可结果呢,他毁您神像坏您名声,甚至想亵渎您的尸身,若您现在还活着,会不会后悔呢?”
离长生心说好烦,叽里咕噜的,不想听。
袁端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见灵傀越走越快,他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崇君……”
离长生装作听不到,前方虚空倏而平地而起一道透明结界,挡住去路。
法器泛着金纹,一圈圈收紧,将灵傀困在其中。
离长生:“?”
这法器和楼长望的「作茧」类似,半透明的结界严丝合缝包裹住他,看灵力化神境以下恐怕难以逃脱,更别说区区凡人。
离长生又被人当鸟抓了,唇角微微抽动着侧身看去。
袁端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笑容带着一种病态的觊觎,他耐心彻底消散,轻轻一打响指,结界符纹化为无数长绳缠住离长生的四肢。
离长生眼前一黑,脚下倏地腾空。
白金法袍凌乱翻飞,乌发被绷直的细线勾起散落,整个人宛如落至蛛网的蝴蝶。
离长生:“……”
脖颈被一根细线缠住,离长生心中打了个突。
坏菜了。
这小子不会疯疯癫癫地对这具灵傀做出什么来吧。
“崇君。”袁端缓缓走上前,隔着那层结界直勾勾盯着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哪怕只剩灵傀仍然会排斥我的触碰,是不是正说明您心中始终有我?”
离长生:“…………”
救命,他的耳朵脏了。
作者有话说:
封明忌:对着我的崔嵬再说一遍?

袁端明显看起来不正常,被抽都能爽到笑。
幽都的鬼无法进入大厄结界中,连走吉那样的修为都能被震飞出去,离长生受制于人,若被发现壳子里有人,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袁端看起来还在疯。
他缓步走到结界前,视线顺着灵傀垂下的手腕一路往上。
袁端的视线落到何处,法器的一根线便如影随形地缠在哪,最终定定悬在离长生面门。
半透明的线将离长生眼前的白纱轻轻勾起一角,露出半张脸。
男人的容颜如三百年前别无二致,神清骨秀。
那只金色眸瞳泛着空洞,哪怕这般狼狈,看向袁端仍然像是注视一只跪在他脚下乞求的狗一般,毫无动容。
时隔三百年,袁端重新被这双熟悉的眼睛注视,浑身无端战栗起来。
他低低笑了起来,手穿过结界朝着离长生的眼睛探去。
袁端指腹滚烫,发着抖抚摸离长生的眼尾:“我得不到的,也没有人能得到。”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封殿主可能早三百年前就得到了。
随着袁端的手越来越接近那只左眼金瞳,法器中的细线猛地绷直成半透明的针,悄无声息朝着瞳孔而去。
离长生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总感觉这小疯子下一瞬会把他眼睛抠下来。
应该不至于……吧。
袁端似乎没有看到那根线,仍然痴迷地望着他的眼,好像被蛊惑似的喃喃道:“要是这只眼睛一直属于我……”
离长生:“……”
哈哈,完了。
离长生前有狼后有虎,暴露不是不暴露也不是,只能祈求袁端将这具灵傀毁了后自己能回到原本的躯体。
对,他原本的壳子呢?
针已悬在离长生瞳仁最上方。
离长生安详地等死。
突然,噗通。
一声破水音倏而响起,一道漆黑灵力忽然破水而出,宛如离弦的箭刺穿蛋壳似的结界,准确无误击碎那根针。
袁端一怔,整个人如梦初醒,霍然回身蹙眉看去。
法器能抵挡住化神境以下的攻击。
难道是徐观笙?
还没等袁端反应过来,水面像是被一只只骷髅鬼手分开左右撕颇虚空,伴随着万鬼同哭的凄厉惨叫,一道游龙般的黑雾悍然出现。
袁端脸色瞬变,浑身因为畏惧而本能发着抖,一直笑意盈盈的脸上罕见浮现崩溃的怒意,厉声道:“又是你来坏我好事!区区半妖——!”
话音刚落,那条雾气而化的游龙张牙舞爪朝着袁端扑去。
金丹修为根本抵挡不住恶鬼一击,虚空中轰然炸开一道灵力,袁端猛地捂住胸口后退数步,狼狈地呕出一口血。
离长生诧异地抬头看去。
袁端几乎被打得肺腑吐出来,一堆灵品法器漂浮周身为他治愈伤势,他浑身剧烈颤抖,咬牙切齿道:“幽都恶鬼插手阳间事,看来封殿主忘了锁魂链是何滋味。”
离长生:“?”
黑雾游龙悄无声息席卷着落下,化为高大俊美的人形。
封讳身着黑红相间的华袍,长发束簪垂在腰间,一条只剩骨架的龙宛如小山般盘桓在澹台府,龙头缓缓蹭至腰侧。
封讳漫不经心抚摸着龙骨,似笑非笑望着袁端:“看来袁少主也怀念黄泉水的味道了。”
袁端:“……”
袁端更加暴怒:“卑贱的半妖!恶鬼!崇君此生最大的污点就是同你这条血脉低贱的蛇有交集!”
离长生眉头一皱。
袁端一直都是疯疯癫癫的死样子,对着徐观笙都能笑眯眯挑衅,怎么惟独对封殿主就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黄泉水又是什么渊源?
封讳抚摸龙骨,早已习惯血脉的辱骂。
哪怕早已化龙,他也并不否认自己的过去,淡淡道:“度上衡有教无类,待半妖也随和亲密,袁少主血脉如此尊贵,定是崇君此生最重视之人。”
袁端:“?”
离长生:“……”
还挺会骂。
之前就发现封殿主瞧着清冷淡漠,这张嘴却总是冷不丁吐出几个字能怼人一跟头。
袁端脸色阴沉得可怕,死死瞪着封讳。
他像是记起什么,忽然一抬手。
离长生还在看好戏,脖子倏地一紧,身躯像是濒死的蝴蝶般本能挣扎,无数条线已深深勒入他的四肢脖颈。
袁端冷冷道:“我就算毁了这具灵傀,也不会让他落在你这卑贱的恶鬼手中。”
离长生:“……”
关他何事?!
打不过就挑软柿子捏是吧。
封讳垂着眸心不在焉抚摸着龙骨:“你以为我会在意一具什么都没有的空壳?”
袁端冷笑:“这个结界隔绝死人厉鬼,你若不在意,怎会甘愿忍受锁魂链撕扯的痛苦也要撕碎虚空亲身而至,插手阳间之事?”
封讳漠然看他。
袁端看他这个神情,暴怒的情绪终于稳下来,像是扳回一城似的,皮笑肉不笑道:“你看起来在意的不得了啊封殿主,当年你心生觊觎却求而不得,如今难道不想夺了这具灵傀满足淫欲吗?”
离长生:“……”
封讳对污言秽语容忍度极高,却听不得这些话放在度上衡身上,他终于失了耐性,骨节修长轻轻一抬。
虚空中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扣住袁端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离长生一个激灵,脖子也跟着疼起来。
封讳瞥了他一眼。
离长生赶紧装死。
袁端到底修为太低,还没来得及拉着离长生一起同归于尽喉咙就被被扼住,却挑衅似的露出个狰狞的笑。
“你敢……杀我吗?”
当年他只是想将第一个冒充崇君转世之人收入乌玉楼,封讳发了疯将他抓去黄泉折磨三年,幽都为补偿特赐他八百年寿命。
只要阳寿未尽,无论他如何作死,重泉殿也不敢有人勾他的魂。
果不其然,在封讳动了杀心的刹那,手腕间倏地闪现一道雕刻符篆的锁链,深深连接到地底。
符篆似乎已在催动,痛意顺着男人的身躯蔓延而上。
封讳置若罔闻,手腕绷紧泛起青筋,鬼气勒着袁端的身躯将他悬之水上。
袁端一惊,脸上终于罕见地浮现恐惧之色,还没来得及催动法器,从半空中探出一只无形的手按着他的头猛地往水中一压。
“噗通!”
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直直将他包裹进去。
金丹期修为虽不算太高,只要屏住呼吸甚至还能扑腾个半天,可只是寻常的水却令袁端想起当年在黄泉中的痛苦,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恐惧浮上心间,拼命地在水中挣扎。
“唔!卑……贱……”
天之骄子来来回回都只是那一句辱骂,封讳懒得听,直接将人按在水底。
等到袁端彻底没了动静,封殿主终于收回视线,微微侧头朝着离长生看来,猩红的鬼瞳还残留着冷淡讥讽的笑意。
离长生:“…………”
离长生还保持着粘在蛛网上的狼狈姿势,衣摆乌发悬挂在线上凌乱垂落,全无崇君的端庄。
封讳眉眼淡淡,近乎欣赏地注视着他这副狼狈样子。
终于看够了,他才道:“要我放你下来?”
离长生:“……”
和谁说话呢?
离长生装死,只当自己是具没有魂魄的灵傀,双眸放空,不为所动。
封讳没等到回应,抬手一挥,那条庞大的骨龙悄无声息缩小钻到他袖中。
他瞥了装死的离长生一眼,漫不经心道:“看来是不需要。”
说罢,转身就要走。
离长生:“???”
这小子方才还“崇君崇君”的叫,被人说几句就黑脸,如今“崇君”受难,竟然救都不救转身就走?
封殿主对待仇人的态度都好特别。
离长生决定赌一把。
他仍一动不动待在结界中,四肢的细线以深深勒进灵傀的躯壳中,不住往下落金光,灵力不断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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