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对罗闵有着无限的包容,就连罗闵当着它的面将它的窝打包带走,它都会配合地将露在袋子外的布料拱进去。
有它的气味在,能震慑住一般的阿猫阿狗,让它们不再轻易靠近。
按照惯例,它护送罗闵走到路口,等他离开,却意外地看着罗闵再度蹲下身。
脖子被项圈套住,一只耳向后的脚步被止住。
罗闵摸它的背毛,“和我回家吧,天冷了。”
为了防止它逃脱,项圈收紧了,不会勒着它却也无法轻易挣脱开。
牵绳的另一端握在罗闵手里,一只耳知道这不会伤害它,有主人的狗出门在外都会套上。
它依赖、信任、亲近并保护罗闵,心里却仍然把他当做初遇的黑猫,它知道罗闵有自保的能力,因此才放下心将他放入危险重重的禁地。
然而它并没有臣服罗闵的打算,它可以在外边保护罗闵,却做不到在城中村卸下心防,更不能接受罗闵掉过头来保护它。
它始终记得血液离开身体的冰冷,耳朵在挣扎中被撕裂的痛楚。
一只耳拼命摇晃脑袋,试图脱出项圈,罗闵的手都被它甩开。
罗闵紧紧握着牵绳,没有一丝动摇。
冬天的残酷不止寒风、骤降的气温,流浪动物能找到的食物将越来越少,避风保温的角落成为珍稀地带,为了在不适宜生存的城市活下去,必须争斗抢夺有限的资源。
那可不是罗闵与狸花之间的对峙。
一只耳能一次次躲过越收越紧的流浪狗捕网,又能幸运地捱过接连而至的寒潮,撑着僵硬的身体在其他流浪狗中夺食几次?
它难保不会被冻死饿死病死,留着一口气听人们在跨年的倒数声后欢呼,却无人对它的死亡感到悲戚。
它的尸体会更难留在城市的角落,在天亮时分着将被包裹着投入垃圾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罗闵也不会第一时间知晓它的死讯。
他只想试图留下一只黑犬,让它度过一个冬天,或是更久。
就当是报答它一次次护卫自己回家。
一只耳停止挣扎,讨好地靠近罗闵,用嘴筒拱起他的手心,意思很明确,快点松手吧。
罗闵不为所动,“跟我回去,你不会有事。”
他用空余的手摸上一只耳的下巴,它最喜欢这样被顺毛,像黑猫努力撑高上身舔舐它。
没有意料中控制不住张开嘴高兴地接受,一只耳察觉了他不会妥协的意图,躲开了带着凉意的指尖,由它停滞在半空。
它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往回走,脖子被项圈锁住,它梗着较劲,努力向前拖拽。
罗闵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跟在它身后。
那袋子装起的窝被留在原地,一只耳回头数次,罗闵都没有返回捡起的意思。
那是一只耳废了大劲衔来的,险些挨了人踹,它只同罗闵分享过。
一只耳定下脚步,旋身拱他,催促罗闵快些回去。
“你跟我回家。”罗闵紧紧握着绳子,好似痴缠着父母讨要一只宠物的小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堵在路上的司机滴滴叭叭按响喇叭,确保方圆两公里都能感受到深重怨气。
楼道口声控灯亮起,暖黄洒向一片空地。
他看到一只耳的尾巴垂着,沉默地与他对峙,它从未有这样的安静的时刻,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弄出一些动静来表达自己的喜爱。
罗闵走过去抱起它,被挣开。
他再伸手,黑犬发出威胁的低吼,见罗闵没有退缩之意,甚至吠叫起来,牙尖离手掌只有不到半寸。
“我出门前煮了棒骨,现在回去热一热就能吃了。”罗闵说。
一只耳完整的耳朵压下去,像没听到。
“我问毛芸姐收养你需要注意什么,她说最好保留你的习惯和爱好。”
“我出门工作的时候你可以待在陈啸的小卖部,他会把陈冲那份火腿肠留给你。”
“我上下班前后都能遛你,天太冷除外。”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听说狗能看到灵魂,但她应该不会留在家里,你也不用害怕。”
最后,罗闵提出了他的重磅条件,“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用客厅的电视给你放猫和老鼠。”
他说话时一只耳没再叫了,它应当一大半都听不懂,只是不忍罗闵落寞,垂着脑袋倾听。
残缺的耳朵触到一团冰凉,罗闵的手指停留在缺口上,“如果我再变成一只猫,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声音低又轻,视线落在黑犬身上,缓慢地眨眼。
黑犬妥协了,它抱歉地舔上罗闵的手心,这次没再遭到拒绝,而同样的,它接受了与罗闵回家。
罗闵蹲得太久,站起身下半身仿佛灌了两壶醋,摇摇晃晃地令人心惊。
幸而一只耳撑在他身边,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眼前黑影消散后,罗闵才迈步,一只耳已找准自己的定位,嘴中叼着罗闵无意识松开的牵绳,仰着头看向他。
“走吧。”罗闵接过牵绳,大步向前。
令人庆幸的是,一只耳心心念念的狗窝还在原地。
而令狗高度警惕的是,极有犯罪可能的贼人就在狗窝边堂而皇之地站着。
一只耳离开捂得温暖的罗闵腿侧,跑到前头,呲牙威胁。
“罗闵,什么时候那么有耐心了?”他半张脸藏在兜帽阴影之下,语气调侃熟稔,好似在和罗闵打趣,“能和一只狗讲半天话,寂寞成这样了?”
见罗闵虽停下脚步却沉默不语,他摘下兜帽,暴露出全脸。
此人瘦长脸型,眉缓而直,视线却锐利非常,看人如射出两道冷箭,嘴角吐出讥讽笑意。他站在明暗界处,插兜而立,姿态透着傲慢之意。
“不会已经忘了我吧,失踪那些天失忆了?”他站直身体,无视一只耳的警告靠近,“那我再自我介绍一遍,我……”
“魏天锡。”罗闵打断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叫出他的名字,语调却稀松平常地像如招呼一个久未见面的普通同学一般。
那抹笑意消失在魏天锡嘴角,“你是什么意思?”
“一只耳,不叫。”罗闵扯扯狗绳,眼神甚至没落在他身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对我还不如对一条狗?我该夸你善良吗,罗闵。”他嘴角绷直,体态紧绷,罗闵两个字从齿间挤出,似乎下一秒他就会冲上来挥出一拳。
可罗闵当真避也不避地径直越过他, 提上一只耳心爱但有点气味儿的狗窝,留下一道背影。
一只耳身份不同往日,朝魏天锡留下个狗屁股还不够,扭过脖子向他露出两排大牙。
“罗闵!”魏天锡调高声量, “前段时间王璨联系我, 说你不见了,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他看着罗闵停下脚步, 一步步向他靠近, “我以为你真的会来找我,我把所有地方走了个遍。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竟然以为你听到别人提起我, 你就会有所动容。”
他不明白,罗闵明明与他约好了,他们应该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上学、生活, 而不是在这城市狭隘昏暗的一角对质。
不,不能说对质,因为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意,一个人徘徊, 一个人放不下, 又又一次次犯贱来找他, 希望听到罗闵的解释, 仿佛有了一个借口他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抱歉。”他看着罗闵转过身,唇色浅淡, 说出的话语也平静。
哈,魏天锡几乎要冷笑出声,仿佛一盆水倒在他的脑袋, 把他的气愤、委屈、彷徨和隐秘的期待一并浇熄。
“你和我道歉?你道歉什么呢,为你没有遵守约定,还是为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意识到自己今天说了太多,但他仍旧忍不住要向眼前人倾倒干净。凭什么只有他独善其身,凭什么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过自己的生活,那些克制的交谈与压抑的情绪就随时间烟消云散了么?
罗闵太平静,那张脸上出现任何神情都要将人逼疯,无形的鞭子落下,痛得人切开骨骼,挖出骨髓才能缓解。
“我以为你需要我的道歉,你看起来不太好。”
魏天锡看不出罗闵脸上是关切还是嘲弄,他宁愿罗闵也和他一样发疯,他们死死瞪着对方,掐着对方的脖子在地面上撕扯,而不是这样……客气。
他是不太好,他忍着王璨毫无意义地唠叨与压着好奇的询问,得到罗闵当日下车的地点,他停下一切来到那个繁华的商业街,踩遍每一块地砖,不知疲倦地审视每一个过路人。
顶着怀疑的目光,刻下罗闵消失前最后一段监控录像,来来回回地看,不敢漏掉一帧。
他知道一切行为都于事无补,或许因为他的反常举动,警察很快就会找上他,但又会失望地离去,因为他早已和罗闵断了联系。
他甚至不如王璨,在无意间相遇后尚能与他心平气和地交谈几句。
魏天锡有太多怨怼,但那时他仅仅在恳求,祈祷罗闵能平安回来。
罗闵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甚至身边跟着一个与他关系极为要好的男人,他替罗闵背着包,陪他去喂一只流浪狗,甚至相携回家。
他想当场转身离去,可仍旧自虐地一遍遍回想,罗闵比视频里看着还要清瘦,但个子比高中时高了。
现在在他身边插科打诨的是自己,又会是怎样?
今夜多云,月光照不亮人的眉眼,罗闵在魏天锡眼里轮廓分明。
“我没出国。”魏天锡说,他冷静下来,“清河大学,你当初填表的时候想去的学校,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开学那几天,我在等你出现,但是你没有。”
罗闵的脸色变了,眉头压低眼睛向上抬起,“你做任何选择都该为自己负责,而不是受谁的影响,我没办法为你的未来负责。”
说罢,魏天锡却突然放声大笑,“你看,只有没法转圜的选择才能让你有情绪。在你看来,是不是只有别人为你抛弃一切,做尽蠢事,才是在乎你?”
“……你应该去看医生,或者回去挽回你的绩点。”一只耳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不禁有些躁动,罗闵不得已放松了牵绳,叫它靠在自己的腿上。
又是这样,罗闵大概为他的冷静沾沾自喜吧,魏天锡呛声:“不,罗闵,我其实没放弃任何东西,也不为我的选择后悔。因为我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你,你没有。或者说,是你自己选择了一团烂泥。”
如果言语能刺痛罗闵,魏天锡将毫不迟疑地拉弓搭箭射向他,他想知道,罗闵到底多痛才会醒悟——他本该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是他亲手葬送了这个可能。
魏天锡企盼着、祈祷着、诅咒着罗闵,“你要一辈子做替代品,做你那个疯子母亲的傀儡,一辈子躲在她虚情假意的面具之下不肯出来?”
一只耳从罗闵腿上站起来,盯着魏天锡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火,火光在空中闪烁。
“我没有告诉过你任何事。”罗闵冷下脸,偏头避开魏天锡吐出的一口烟。
“对,你当然不会说,但我会看,会听。”
白烟在四周化开,缭绕飘荡。
“咳咳,这香灰也太呛人了,怎么一大早就那么多人上山烧香?”魏天锡将衣领向上提,转头要搀他外婆。
谁料在平地上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天不亮出门爬山,腿脚比魏天锡一个正值青春的高中生还利索,此时已远远将他甩在身后买香去。
老太太虔诚得紧,不在蒲团上把族谱念一遍是断不会起身的,魏天锡便绕着寺庙四处走走打发时间。
他自个儿是不信这些的,耐不住一路走来香客个个肃穆着脸,心里不禁地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
买个平安符、求个签再系个红绳什么的保心安也好。
祈愿庇护的是旁人,却求得自己安心。
他想那人前不久才生了病,为他求一个平安健康也是好事。
跪着发愿实在是难倒他,他询问僧人买下许愿牌,找到院角古树,却见树下有一人正在悬挂红牌。
魏天锡定睛一瞧,正是罗闵的母亲——罗锦玉。
他认识罗锦玉也不过最近,罗闵自个儿是断然没提起过他母亲的。
只是前不久落了大雪,他一觉好梦睡到中午,醒来时没等来停课通知,憋屈地裹了棉袄向学校挪,路上竟捞到意想不到的人。
罗闵撞到魏天锡身上才后知后觉回过神,却清醒不过一会儿,便突然软倒。
魏天锡吓得随手拦了辆私家车带他去医院,罗闵的手凉透了,脸却烫红着,蹙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
到医院输上液也没见好,推去检查一照已经肺炎需要联系家属办住院。
魏天锡拨了电话挨了班主任一顿好骂才求得罗闵家人的联系方式,电话拨出去不久,人便到了。
也不怪魏天锡见了一面就记下罗锦玉长相,实在是罗锦玉脸色太过苍白,比躺在病床上的罗闵还似个病人,甚至透出几分灰败之气。
她目着一张脸,僵硬地提起笑向魏天锡道谢。
她实在奇怪透了,她看着罗闵掩在被下的身体,久久不肯移开视线,就连与魏天锡说话时都是如此,但她却始终没看向罗闵的脸。
像是愧疚,像是畏惧,她避免与罗闵对视。
她对魏天锡的停留表现无声的抗拒,即便魏天锡有心留下也不得不告辞。
他走出病房,发现落了书包,又折身回去,却见罗锦玉伏在病床边,小声地叫罗闵:“小乐,不疼,妈妈在这,妈妈对不起你。”
魏天锡从来不知道罗闵顶着一张桀骜不驯的俏脸背后,却被母亲取小名叫“小乐”,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沾着点心软。
事后再问罗闵,他却只道是魏天锡听错了。
这时罗锦玉已挂上红牌,站在古树下,半边身子落在树影中,合手闭眼祈福,魏天锡从侧边靠近,枝摇叶响听不分明她在说什么,依稀辨别出“我儿”“不悔”几字。
魏天锡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她的脸色比之前好看许多,神情难辨。
待她走后,魏天锡挣扎着从树后绕出,心一横看向罗锦玉系上的许愿牌。
许愿牌上应当只写了些祝愿的话,虽说要填上祈福对象的名字,但魏天锡和罗闵熟识,名字也算不得隐私。
刚巧他不知该写些什么,借鉴一下罢了,慈母爱子之心最是动人。
他比罗锦玉高出不少,轻易看到了红牌上的内容,的确是祝福之语,魏天锡只看得一知半解,然而所记名字却并不熟悉。
那上面记着清清楚楚三个字,程云乐。
魏天锡怔在原地,红牌被风吹动晃悠,字迹不清,他伸手去抓,蹭下未干的墨迹,模糊了名字。
程云乐是谁?
“你根本没有兄弟,亲属关系上也只有罗锦玉一个人的名字。你甚至不是不被偏爱的那个,而是被当做替代品的假儿子。就算这样,你也不愿意离开她,不肯奔向新生活,罗闵,你说你是不是天生就犯贱?”
一根烟即将燃尽,魏天锡只抽了一口,目光一秒都不肯错开罗闵的脸,他想看到罗闵被戳中了心事痛苦、暴怒或是露出楚楚可怜的姿态。
但都没有。
“你在等什么,等我会急着捂住你的嘴求你别说了?”罗闵的视线冷冷地落在他身上,“就算是事实,我又为什么要向你解释,我的人生,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置喙了。”
魏天锡脸色骤变, 面白如纸似乎下一秒便会昏倒在地。
“程云乐真的不是你的曾用名。”火光燃至尾蒂,寒意爬至颈后,深层的愤怒却涌上心头。
“什么叫你的人生,你的人生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喋喋不休, 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好似深闺怨妇, 罗闵冷眼看着他发疯发痴,丝毫不为他情绪的源头感兴趣。
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罗闵的手、脸被冻透了, 一只耳的短毛像吹起的麦浪, 一层层倒下去。
天太冷了,得早点回家, 除去给一只耳煮骨头外, 还得趁寒潮前给它简单地洗个澡,检查身上有没有新伤或皮肤病。
他们都很疲惫,应该在无风温暖的地方睡一觉。
罗闵没与魏天锡告别, 他的话已说得足够明白,就算曾经他们有过愉快的回忆,也已成为过去式,何必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误解,家庭、志向、喜好、性格差异每一点都足以将人推远。
友谊、爱情甚至亲情都逃不过阶段化。
渐行渐远, 形同陌路也好过声嘶力竭地辩论是谁的过错来得体面。
但魏天锡显然没有体面的概念, 他向来便这样, 所求一定要有结果, 不是他想要的便一次次推翻重来,他富足的家庭给予他底气却未能给予他足够的教导。他对浅薄敷衍的感情愤怒到极点, 却无从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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