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蕴含的意味太深,祈桑想不明白。
谢亭珏说完这句话后,为祈桑留下一把长剑。
“我就在偏殿,有事可来寻我。”
许是怕祈桑不自在,谢亭珏没有多留,说完这句话便走了。
祈桑拿起剑,顺手挥了几式简单的剑招。
比从前用过的所有剑都要重,但是意外的更加称手。
这边,祈桑在认认真真试剑,乖乖巧巧练剑。
另一边,谢亭珏心不在焉地把书捧在手上,久久看不进去一个字。
他在想祈桑问他的那个问题。
——“若是每一个人都来浮雪殿怎么办?”
就算人人都想来浮雪殿,最后能进入殿内的,也只会是祈桑。
祈桑真的以为,在他进浮雪殿的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一个人都没来过这里吗?
那些人,只是被浮雪殿的结界拦住了。
浮雪殿的试炼,本就是为特定的一个人而开放的。
如果那个人不来,浮雪殿的这株夜流光,直至枯萎都不会有新的主人。
这场试炼原本只有二十九株夜流光。
如今浮雪殿的第三十株夜流光,是谢亭珏自己向顾沧焰提出要增加的名额。
从始至终,这株夜流光的主人,就只会是祈桑。
这场入门大选里,谢亭珏想收的、愿意收的徒弟也就只有他。
棠梨树落英缤纷,雪白的花瓣一点点往下坠。
如幻似梦的白色轻飘飘的,好似随风翩飞的羽毛。
祈桑没有急着练剑,他右手执剑,挑起剑尖,接住一片掉落的花瓣。
长剑削铁如泥,花瓣刚落在剑上,就被割裂。
祈桑再次挑剑,这一次他没用剑尖接住花瓣,而是微微侧转手腕,让花瓣落在剑身之上。
这一次,花瓣稳稳当当落在了剑上。
青锋折射寒光,那一片花瓣却兀然柔和了冰冷的剑光。
手已经熟悉了新剑的重量,祈桑不再浪费时间。
他挥出长剑,回忆着谢亭珏的样子,缓慢却准确地复刻一招一式。
从落日熔金,到月上柳梢头。
祈桑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其中,一刻不停地挥剑。
竹青色的衣袍卷起地上的棠梨落花。
偶尔扬起落下的花瓣,像是短暂飞舞的蝴蝶。
当时谢亭珏出剑利落凌厉,剑风所至之处落花翻飞。
乍一看招式繁杂,但祈桑逐招剖开,拆解后很容易就找到了切入之处。
只是……
祈桑一剑挥出,又疑惑地收剑入鞘。
只是,他总觉得在某些地方,一些招式的衔接格外僵硬。
祈桑把这几招单独拆了出来,越练越觉得不对劲。
就算只是入门剑法,也不该有如此多的破绽吧?
连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初学者,都能找到不少破绽。
身为剑道大能的谢亭珏,怎么可能没有看出来?
祈桑越想越不对劲,索性改了原本的刺招,转为横剑抵御后再回劈。
这一招既攻又防,气势上差了些,却更稳妥,也更适宜初学者学习。
祈桑改了这一招后,接下来的动作都很顺畅。
反正四下无人,他干脆改了所有自己觉得不合适的剑招。
寒光照彻高天。
楼台深翠微,十二楼中月自明。
月光下,祈桑竹青色的衣袍随着身形而荡动。
层层荡开的气势,无论谁来,都不会相信这只是一名凡间少年。
剑转流光,惊鸿霹雳。
祈桑一剑劈下,犹如一道子夜长虹,发出微弱却摄人心魄的光华。
祈桑练得入神,突然听见谢亭珏的声音。
“左臂上抬,下一招手腕往里收,腰挺直,出剑速度要快。”
祈桑下意识听从对方的话,变化了招式。
谢亭珏的语速很快,他最初有些手慌脚乱。
但几息后,就反应极快地调整好了节奏。
一套剑诀结束。
谢亭珏没有急着点评祈桑刚刚的身法如何。
“休息一下吧。你究竟练了多少遍?我院中棠梨树上的花瓣,都快被你的剑风打完了。”
祈桑没有死犟,微微喘息着,大咧咧往边上的石凳上一坐。
“也没练几遍……就,两百遍?三百遍?”
谢亭珏在他对面坐下,用石桌上摆着的茶壶,为祈桑倒了一杯茶。
“从没听说过谁练剑是以百计数的,看来你那位哥哥对你很严厉,如果是我教导你,绝不会如此急于求成。”
祈桑回忆了下。
虽然是自己坚持用这种“急于求成”的方法练剑,萧彧反而是一直劝他的那个,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现在讨厌死萧彧了。
绝对不会帮萧彧说话。
祈桑很用力地点了下头。
“就是就是。”
都怪萧彧。
谢亭珏借着饮茶的动作,用茶杯挡住微微勾起的嘴角。
看来,祈桑对这位兄长的感情也没有那么深厚。
话题稍微偏了一点,祈桑连忙拉回正轨。
“仙尊,我练这套剑法的时候,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祈桑一一列举出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怕谢亭珏觉得自己信口开河,还条理清晰地罗列了许多佐证。
谢亭珏耐心听完,随后回答。
“这套剑法的确是新弟子的入门剑法,但这是许多年前的初版了,自然会有许多不足之处。”
祈桑并不愚钝,从这句话中察觉到了关键信息。
“所以发现剑法里的这些破绽,也是考核的一环?”
谢亭珏并不否认,颔首承认。
“提高难度,才能看出你的悟性如何。”
其实不止这个原因。
自考核开始,谢亭珏便没有离开过浮雪殿。
一是为了看着祈桑的进步,二是为了躲掉殿外的麻烦。
所有试炼,唯独浮雪殿只容许一人参加。
无论内心再至善至美的人,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多多少少也会对“好运”的祈桑产生怀疑。
谢亭珏剑走偏锋,所出的考题是所有殿里最难的那个。
这既是为了以后堵住悠悠之口,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想与祈桑独处的一点私心。
只是没想到,祈桑比他想象中还要优秀许多。
不仅从未向他求助过一次,甚至还表现得万分出彩。
祈桑心底那点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是我学艺不精,导致看哪哪不顺眼呢。”
不是有句老话嘛,半桶水晃荡,一桶水不响。
谢亭珏在祈桑面前会放松许多,闻言笑了出来。
“为何你总觉得自己的天赋不过尔尔?”
祈桑挠了挠头,表情苦恼。
“我哥哥和我说,做人要谦虚一点。”
又是萧彧。
谢亭珏的眸色不易察觉地晦暗几分。
谢亭珏语气自然,好似无心之言。
“令兄这话毫无道理,少年意气最珍贵,为何总是要想着藏锋呢?”
祈桑没听出来谢亭珏暗暗贬低了一番萧彧,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模样。
“我有那么厉害吗?难道……我还是个百年难遇的练剑奇才?”
谢亭珏很快否认,“你当然不是。”
祈桑撇撇嘴,满脸写着“就不能骗骗我吗”。
“天才也会泯然于众,但你不会。”
谢亭珏抬起手,为祈桑拈去发上落的一片花瓣。
“你会是千千万万的人想要追随的那个目标,独一无二。”
浮雪殿刹那风起。
满树棠梨花摇落,成为人间一场芬芳的白雨。
隔着簌簌落下的花瓣,祈桑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仙尊都这么说了,那我可得表现得不平庸一点了。”
“我夸你,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谢亭珏眼含笑意,“平庸与不平庸,我说了不算。”
又是一片柔白花瓣落下,落在了白衣剑仙的头上。
祈桑学着谢亭珏刚刚的样子,抬手为对方轻轻拍去花瓣。
谢亭珏并不觉得对方的动作“冒犯”了自己,反而微微低头,方便对方动作。
祈桑是个很容易被惯坏的人。
谢亭珏的纵容,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因此,祈桑露出了些许真实的情绪。
“仙尊给了我三日,但现在,只需再给我两个时辰,便能交出让您满意的剑诀。”
谢亭珏唇角微微勾起,不明显的弧度却让他整个人脸部的棱角,都显得柔和了。
“那我便在这等着,看看你能交出多让我满意的剑诀。”
祈桑站在距谢亭珏一丈开外的地方,重新拿起了剑。
这一次他出剑更加果决,没有了前几次的犹豫。
银色的流光在半空划出流畅的线条。
随着一次次的重复练习,动作已经褪去最初的生涩僵硬。
祈桑接下来的每一次出招,都果决而自信。
今夜月光正好。
谢亭珏坐在石凳上,认认真真看着祈桑的每一个动作。
对方偶有错误,他也会悉心指正,全无半点高傲或不耐。
明月高悬。
时间过去一个时辰。
祈桑愈发全神贯注,没发现谢亭珏两指夹起一瓣落花,使暗劲朝他甩去。
待祈桑发觉时,花瓣已至身侧,他迅速躲开,却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少年揉了揉自己摔痛的后腰,嘴里咕咕哝哝,小声抱怨。
“你怎么这样啊,我感觉我都快练出来了,现在又得重来。”
其实还差得远呢。
但在这些小事上,祈桑就是个喜欢将一分的委屈放大成十分的人。
谢亭珏笑而不语,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袭击”祈桑。
祈桑捡起掉在地上的长剑,重新开始练剑。
谢亭珏故技重施,找了个祈桑的破绽,再次飞出花叶。
这一次他没有用一丝灵力,但普通人躲开这一下,免不了乱了自己的步子。
此时,祈桑明明背对谢亭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
他借着旋剑转身的剑招,巧妙地躲开了这片飞叶。
下一刻,祈桑转过身,衣摆轻扫过落花。
他用骄矜的神态看向谢亭珏,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得意。
那眼神在黑夜中如同有星华流转,璀璨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双目中蕴藏的傲气不会让他显得自大,反而因为太过坦荡,让人觉得他的得意是理所应当的。
谢亭珏活了数千年,祈桑是他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不仅因为少年天资卓绝,还因为对方张扬恣意的性格。
像未出鞘便已足够吸引人目光的剑,剑鞘上嵌着流彩华珠。
乍一看,你会觉得彩珠夺目,待利剑出鞘,你满心满眼便只剩下了剑的本身。
流光溢彩的珠子,因为宝剑的寒锐黯然失色。
谁规定了天才就得不露圭角,不矜不伐?
祈桑有骄傲的资本,那他就该一辈子都意气风发下去。
谁若让他敛起锋芒,温吞沉寂下去……
只能是那个人太过无能,不配待在祈桑身边。
——会有人好好护着祈桑,不让祈桑被自己的锋芒划伤。
浮雪殿的棠梨树会比寻常的要更高大些,花香也更加甜腻。
在湿热晚风的吹拂下,一时间,竟让谢亭珏有些久违的轻松。
祈桑的天赋远超谢亭珏的预料。
仅一个半个时辰,就悟出了一套漂亮果决的剑诀。
祈桑在心中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动作,确认没有纰漏后,才利落地收了剑。
谢亭珏收下祈桑还给自己的剑。
同时,他也没有忽略对方写满“我超厉害”的表情。
谢亭珏接收到暗示,率先开口:“能悟出这套剑法,你很厉害。”
祈桑心满意足,迅速谢道:“谢谢,谢仙尊。”
说完,祈桑觉得这话颇为有趣。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谢谢谢仙尊。
默念完一遍,祈桑抬头,发现谢亭珏用略显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祈桑立马正色,重新道谢。
“多谢霄晖仙尊,仙尊谬赞,愧不敢当。”
“去休息吧。”谢亭珏说,“待最后一日,我会将夜流光交给你。”
祈桑没有异议,告辞后,转身往弟子居的方向走。
谢亭珏的视线似乎凝在了祈桑身上。
在祈桑的背影越来越远时,他叫住了对方。
“祈桑。”
这是谢亭珏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喊祈桑的名字。
祈桑回过头,目光干净澄澈:“仙尊,怎么了?”
谢亭珏像是被这单纯的眼神烫了一下,眼眸微垂。
“明日若无事,可再来浮雪殿。”
云渺山四季常冬,浮雪殿尤为清冷。
谢亭珏虽不惧严寒,却也不喜欢太过寒冷的环境。
祈桑的出现,似乎将从前天地亏欠给云渺山的气运,带了回来。
终年落雪的山陵风雪渐消,只有耐寒翠竹郁郁长青的林中,也开出了艳彩的花。
谢亭珏可以施法让浮雪殿四季如春。
但他不屑于此,因为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春天。
谢亭珏希望明天浮雪殿也能这么温暖。
或者说,他希望明天还能见到祈桑。
这番话有些奇怪。
考核已经结束了,祈桑这几日没理由来。
然而,祈桑并未思考太久。
“好啊。”他爽快应下,“只要仙尊不嫌弃我麻烦,我会来的。”
谢亭珏很少笑,此刻亦然。
但是祈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高兴。
谢亭珏的声音似是多了几分柔和。
但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距离了,祈桑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谢亭珏说:“我不会觉得你是麻烦。”
无论何时,祈桑都不会成为他的麻烦。
祈桑回到弟子居时,发现一个人都没回来。
他挑了本书,看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回来了。
高瘦男子推门进来后,连招呼都没和祈桑打,就唉声叹气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袱。
所有考核都是封闭式的,进去了除非被淘汰,不然出不来。
祈桑小心移到一旁,也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行李。
——这位兄台似乎以为他也是被淘汰了的,还是先假装准备下山吧。
“果然天承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高瘦男子收拾完行李,感慨万千。
“灵圃里的食人花草,险些把我手指咬掉了。”
祈桑适时露出敬畏的神色。
高瘦男子本想问一问祈桑去的是哪,但看见小少年干干净净的样子,又觉得他必然是放弃了考核。
哪有人能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环境里过了一天,还这么不染纤尘呢?
高瘦男子率先收拾完东西,告别前,他问了一嘴祈桑的名字。
祈桑实话实说,“祈桑。”
得知祈桑的名字,高瘦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兀自纠结许久,他还是语气复杂地提醒了祈桑一句。
“考核结束那日,你小心些,有人似乎看不惯你。”
说完,也不看祈桑是什么反应,拎着行囊就自己走了。
祈桑往床上一躺,怎么也没有睡意,干脆就爬起来出了门。
怕再次迷路,祈桑没有往陌生的地方走。
顺着小路走,他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竹林。
山风微凉,皓月当空,竹色溪阴见。
祈桑往竹林深处走,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捡个树枝练练剑。
他走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地方。
这里土壤松软,有一小丛野花静静地开在地上。
祈桑蹲下来,轻轻扒拉了一下小花。
“怎么蔫巴巴的,是不是要冻死了?”
这朵花开的不是时候,如今早春微寒,山中寒气更甚。
它不适应寒冷的天气,顽强存活一阵,现下还是要被冻死了。
祈桑有些可惜,用手指戳了戳花瓣。
花瓣和叶子都软趴趴的,没有一点活力。
祈桑正欲收回手。
一晃眼,异变突生。
一点淡蓝色的光从祈桑的指尖慢慢延伸,逐渐罩在了那朵花上。
这光似乎是灵力,却又和谢亭珏的灵力有些不同。
身后传来长靴踏在竹枝枯叶上的声音。
祈桑回过头,发现顾沧焰站在他的身后。
顾沧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可否让我用灵力探查一下你的灵脉?”
祈桑自然不会有意见。
顾沧焰双指并拢,轻轻点在祈桑的额头处。
火红色的灵力慢慢钻入祈桑的皮肤内,顺着经脉探查灵力走向。
不一会,顾沧焰便有了结果,他收了灵力。
“你来云渺山前,可曾有人教导过你如何引气入体?”
祈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谨慎回答。
“不曾,只有家里人教过我一点剑术,勉强防身。”
顾沧焰不意外这个答案,祈桑上山时明显不了解修真。
“那可真是稀奇了,你如今已然是炼气期。”
顾沧焰思索片刻,眉头舒展,显然已经有了猜测。
“教习你用剑的那个人,于剑之造诣极高,教你的不是剑术,而是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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