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拉起宋戎的袖子。
后山的距离并不算多远,宋戎却仿佛走了几千步,他只感觉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重到他几乎难以抬起。
那些师尊,师伯,师姐,师弟……默然无声地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他。
宋戎的眼泪一下子盈满了眼眶,他憋足了劲将泪水收回去,却在看见师兄的那一刻如水堤溃败,大滴大滴的泪珠夺眶而出,砸落在地上。
二长老依旧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他皱着眉问:“宋戎,你如实说,丹药是你拿的?”
宋戎无力地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觉得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竟然慢吞吞点了头。
自己的声音从嘴里传出来,嘴唇不受控制地颤动,吐出一个个字眼,“是我拿的。”
二长老脸色冷了一分,“这可是魔物,你难道吃了?”
宋戎的神色有些恍惚,眼眸中闪着奇妙的光芒,“我吃了,或许马上就要飞升了。”
裴衍的神色一滞,暗中看了楚寻声,见他面色如故,似有所察,最终还是不发一言,转回了头来。
“飞升?!”二长老暴怒,“果然是外面来的野小子,不知好歹!这是魔物!怎么可能飞升?!倒是有可能叫你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你又为何毫发无伤?”他神色一变,紧紧盯着宋戎,“难道已经入魔?”
二长老飞身上前,一把拉住宋戎的手,把上经脉,皱眉道:“虽有星点魔气,却好像并不肆虐,很是温顺……奇怪。”
裴衍的眼神一暗,走上前去,“纵然尚未彻底走火入魔,偷盗魔丹修邪道一事属实,按门派规矩,应当投入万魔窟。”
三长老与宋戎平日里有来往,关系较好,听罢摸了摸胡须,迟疑道:“但到底是我门派弟子,此事也是受奸人蛊惑,魔气存在但不肆虐,不会造害生灵,还是留一条生路,差人送到万魔窟之外,不准再入门派吧。”
二长老点点头,“那就这样吧,”他望向裴衍,“你觉得呢?”
裴衍扼首,“可行。”
几位师弟走了过来,听从长老们的命令,押着宋戎就离开了。
宋戎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将自己拉走。
只是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流个不停。
等到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再也看不见,楚寻声才像回过神来一般,朝几位长老行礼道:“弟子身体略有不适,先回去了。”
几位长老都对这个品行端正,能力超群的门派大师兄颇为青睐喜爱,闻言自然是点头应允,裴衍爱徒心切,还多嘴问:“可有大碍?”
楚寻声摇了摇头。
他缓步朝殿外走去,直到四周没有人影,走出了几位长老无意识放出的神识范围外,才敛目肃颜,转身朝山下走去。
修者的脚程快,只是片刻,就赶上了之前的几个押送的师弟师妹。
楚寻声躲在大树后面偷看,善良的师弟师妹们给了宋戎几块灵石,又看他实在不回应,才开口道:“今后你就不是我们应天派的人了。”
这话有点伤人了,一位师妹搓了搓手,道:“以前看大师兄对你特殊,我还对你不好,希望你不要在意。”
宋戎始终没有回应,只是在那师妹提及大师兄时,眼里有了一点别样的色彩。
天边忽然乌云滚滚,不多时就有暴雨倾盆而下,打湿了行者的衣衫,将碎发都湿答答地贴在额前,显得格外狼狈。
那师妹暗叹这宋师弟真运气不好,被逐出门派还要被淋成落汤鸡,不是心里更难受么?
但他们也言尽于此,雨越下越大,他们也不想费灵力来避雨,于是匆匆告别,离开了此地。
等到那些脚步声逐渐远离,宋戎才像是卸下了全身的伪装,他疲惫至极,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任由倾盆的大雨砸在自己的身上,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无助。
师兄……
他想起方才师兄无动于衷的神情。
又是谁控制了他?
前面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万魔窟,他蹲在地上,抬眼望去,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密密麻麻的雨像是丝线一样在身上穿过,变得轻柔,他恍惚间感觉这雨变得温柔了,像是师兄在狠戾的一鞭过后的轻飘飘抚摸。
他怀念那温柔,在痛苦的喘息之间被赋予了其他的色彩,竟更像是爱抚。
是错觉么?
宋戎觉得自己好像嗅到了师兄身上清浅的竹子香味。
砸落在身上的雨丝被倾数罩住,只有零星的碎雨丝寻了角度斜着刮过来。
宋戎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盛着绵绵秋水的温柔眼眸。
眼眸的主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斜倾的伞面露出瘦削流畅的下颚和优美的薄唇,背脊挺直,卓然而立,像是一株风姿绰约盈盈独立的莲。
他愣住了,“师兄?”
转而是欣喜若狂,“师兄!你来找我了?你相信我?我就知道……”
优美的唇微微勾起了一点弧度,露出了宋戎所熟悉的恶意。
他略略瞪大了眼睛,下一秒,那双手毫无预兆地推了他一把,一个法阵结成在他身后,宋戎一下子跌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张美丽温和的脸扬起了一点假惺惺的同情,随机变成了笑意,那人举起了手,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摇摆,薄唇轻动,“再见,宋小师弟。”
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不知跌落了多久,才坠落至地上。
率先听见的是一声“砰”的一声巨响,其后才感觉到全身骨骼各处断裂所传来的剧烈疼痛。
宋戎慢慢转动身体, 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概是断裂了。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发出簇簇的声响, 猛兽低沉喘息仿佛就在耳边, 叫人遍体生寒。
如果是平时,宋戎尚还可以拿着剑冲过去,不管是什么猛烈的邪兽,总归有一战之力。
可今日的情况截然不同, 体内的真气被尽数封存, 奇异的魔气在体内肆虐, 狠命地冲击每一寸筋骨,每一点末梢神经, 像是将血肉模糊的伤口浸入盐水之中, 像是丝丝麻麻的针从骨髓中穿梭, 叫他痛苦至极, 甚至难以站立,更别说与之一敌了。
这是哪里来的魔气?
宋戎知道自己没偷拿魔丹,而今日若一定要说吃了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就只有师兄的那壶茶了。
他苦笑一声, 抬臂擦去唇角血污, 喘着气抬头看向黑暗之处。
黑暗遮蔽了可怖之物, 只有那一双碧绿色眼睛发着幽幽的光, 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宋戎勉力从怀中掏出一把剑,支撑自己半跪起来。
野兽缓步从黑暗中踏出, 这只凶兽身长数丈,毛色黯淡无光,只有牙尖闪着锋利尖锐的微光,幽绿色的两只眼睛闪着凶光带着冰冷的杀气。
一人一兽冰冷地对视着,形成了某种短暂的和平。
然而夜色渐浓,那猛兽越来越烦躁了,幽绿的瞳孔里闪烁着对什么东西的恐惧,在一息之间,忽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宋戎扑倒在地。
宋戎本来就被那魔气所逼,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自然不敌,一下子被那凶兽死死压住,挣脱不得。
熏人的臭气弥漫在四周,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撕咬住了宋戎的大腿,“唰”的一声撕下了一大块血肉。
宋戎惨叫一声,腿上血淋淋一片,他拼尽力气从腰后摸出了一把弯刀,用尽全力甩了过去。
弯刀扎在凶兽的背部,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伤,却叫它更加愤怒,大爪一挥,几乎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撕成两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刺骨的痛意钻进骨髓深处,纵使是凌迟也不会比这再痛的了,宋戎的面色煞白,可比这更痛的是体内似乎嗅到了血腥味更加兴奋肆虐的魔气。
“不,不……”
他还不想要入魔,他还……
魔气将丹田所有真气一扫而光,随机像是有了灵识一般,在耳旁低语:
为什么不入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宋戎头痛欲裂,脸色苍白,四肢痉挛,狼狈地趴在脏污的地上,痛苦地翻滚。
天色越发地昏暗了,诡异的红色云朵几乎压人眉睫,甚至能听见像是地狱之底传来的可怖低语。
那凶兽一下子瞪大了幽绿色的眼睛,竟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低声的怒吼,慢慢地往回退,退回了黑暗之中。
宋戎无力地趴在地上,余光能瞥到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可他已经毫无力气再逃跑了,连抵抗那魔气的力量都已干枯殆尽。
魔气在他耳边低语:你师兄折辱你,你师门不信任你,你凭什么要坚持?快接受我吧……
宋戎在心里摇头,他想起师兄勾唇轻笑的脸,心里涌起的竟然不是愤懑,而是渴望,他笑了一下,只是微弱的力气连牵动嘴角都没法支撑,喉咙里涌起血沫来,铁锈的味道在口中弥漫。
那魔气起先是陌生人的声音,渐渐地变得熟悉,最后竟然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
那么,你甘心么?这样被师兄毫不在乎地抛弃?你知道的,那些特殊的对待,甚至更为亲密的接触,更近甚至负的距离,有可能在别人身上重新上演……你甘心吗?再也嗅不到那人的清香,再也看不到那双如水的眼眸,再也摸不到……
你不是梦寐以求某一天更亲密的距离么?不是梦寐以求那人能在你身上露出情动的模样么?
宋戎苦笑了一声。
原来这魔气还能升级,一步步体察他的内心啊。
只是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平躺在地上,四周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鲜血,似乎在干涸凝结,宋戎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勉力睁开眼睛,正好看见那暗红色的身影行至身前。
红衣人生的面如冠玉,矜贵优雅,墨色长发及腰,如同上好的锦光绸缎一般,狭长的凤眼里闪烁着妖异的光,右眼睑暗红色的泪痣更是夺人魂魄。
那人摇晃着一把红扇,像是看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样,瞥了宋戎一眼。
肆虐的魔气安静了一瞬,随即更为狂乱。
“邪魔天尊?”
红衣人眼底微光一闪,停住了脚步,蹲了下来,“你还没死?”
宋戎确信自己没有见过此人,但他已经没了力气反驳,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所处之地已然不是冰冷腥臭的地板,抬眼望向四周,软菱纱帐,暖香扑鼻,身上的被褥花纹华丽繁复,脚下的地板竟由白玉砌成,极尽繁华。
这是哪里?
宋戎轻轻咳嗽了一声,手腕一翻,探向丹田处,却惊异地发现,那魔气已然完全遍布他的体内,但又似乎全然为他所用,抬手间就能感受到磅礴的力量。
这是属于他的力量吗?
除去这力量,还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恶意,似乎只有稍加引诱,就能使他完全失控。
宋戎努力平息自己心绪,勉力坐起来,全身虽然酸痛无力,但仔细探查就能发现所有断裂的经脉都已尽数恢复,甚至那被凶兽咬下来的血淋淋的伤口也已不再作痛。
伤口都恢复了吗?
宋戎拉开被角,动作猛地一滞。
的确没有任何伤口,却比有伤口更要恐怖万分,从大腿至小腿,密密麻麻布满了皱巴巴的疙瘩,像是九十岁老人的皮肤风干了一般,令人视之觉得恶心至极。
宋戎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两只手急切地摸向了自己的脸。
左脸光滑如初,而右脸坑坑洼洼的触感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不……”
宋戎爬似的翻下了床,连滚带爬地到了房间内有光滑镜面的地方。
镜子处现出了一个面目可憎的人影,左脸俊美,而右脸却坑坑洼洼皱皱巴巴,可怖非常。
宋戎不可置信地摸上了镜中的脸。
下一刻,汹涌的魔力喷涌而出,将镜面“啪”的一声砸的粉碎。
碎片砸落下来,扎进宋戎的皮肤,可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失了魂地喃喃自语: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不,太丑了,师兄一定会厌恶嫌弃至极……太丑了,太丑了……
那魔气肆虐起来,又在他耳边低语:管你师兄怎么想?等你出去了,把他锁在床头,日日夜夜缠绵不休,关了灯还不是一样爽?
霎那间,宋戎发觉自己再次不受控制了,只是不像在后山受审的感觉,却是自己的邪恶面被单独抽取了出去,控制了身体的感觉。
“他”举起了自己的手,在阳光下看着那些皱巴巴丑陋至极的皮肤,竟然呵呵地笑出了身。
“真好笑,百年后的我竟然这么没出息,为了一个伪君子寻死觅活?”
他的笑声阴森恐怖,像是被砂纸磨过了一般粗糙,又像是地狱爬来的恶鬼,令人闻之惊惧。
门“啪”的一声开了,身着暗红色长袍的人跨步进来。
“真好笑啊老邪,你的分神竟然困于情爱?看样子还是被人抛弃……”
魔气一下子席卷了过去,猛地将红衣人撞击到墙上,宋戎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多嘴。”
红衣人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
宋戎顿时感觉自己能控制躯体了,他默默站立着,有些难以理解地消化刚才所看见的一切。
红衣人慢吞吞把自己从墙上扣了下来,“啧”了一声,挥了挥手,墙面就恢复如初。
他看见宋戎茫然的眼神,嗤笑了一声,“怎么?傻掉了?”
宋戎皱眉道:“你是谁?”
红衣人施施然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开口道:
“我叫赤色,是只勉强算是魅魔的魔。”
他抬眼看向宋戎,勾起一抹笑,“你呢,是邪魔天尊的一抹分神,吃掉了邪魔丹,变回了邪魔天尊。”
宋戎本能地摇头,“我不是那个邪魔天尊。”
听到他反驳,赤色烦躁地皱起了眉头,“我说你是你就是!你现在魔力不稳定,算是一体双魂的状态,情绪一激动,另一个自己就跑出来了。”
“你不是一心想要回去找你师兄吗?多好办,我也想要回去,你知道我被关在这万魔窟多久了吗?五百年啊!我都要在这窟里面生疮了!”
他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烦闷,又继续道,“单凭我一人的力量,不能突破那封印,但是如今不同了,你进来啦!你静养几天,我们俩个携手,定能突破封印,出去搅动修真界啊!”
赤色说着,一下子看到了宋戎那半边恐怖的脸,一时有些语塞,从怀里掏出了半边面具给他,
“戴个面具吧,实在是有点让人恶心。”
宋戎一言不发, 只是默默接过了面具。
半边的面具上刻画着繁复的花纹,密密麻麻的勾勒出诡异的纹路,银灰的颜色更使其带上了几分诡谲的味道, 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即将脱壁而出。
宋戎将那面具覆上右脸, 面具像是有生命一样粘连上去,冰凉的触感叫人遍体生寒。
古铜的鬼怪獠牙面具遮盖住一半的皮肤, 更称的剩下的一半肤色白皙, 露出优美的唇形,俊美非常,可怖的鬼面具下是美人面,甚至比未毁容前更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
赤色后退一步, 眯起眼睛看了看, 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着顺眼许多。”
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坑坑洼洼,还是丑陋。
赤色拍了拍手, 一团灰白的绷带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
“把这玩意缠上。”
宋戎没有反驳, 他也迫切的需要将自己的不堪藏起来, 似乎这样就可以假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赤色将绷带丢给他, 就自己出去了,宋戎很有耐心地将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从手指尖, 一直到脚底, 到脖颈, 把每一寸裸露在外的可怖树皮遮得严严实实。
宋戎不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 可他害怕师兄会嫌恶这样的自己。
只要一想到师兄会恶心, 嫌弃他的样貌,宋戎就觉得全身心被揪成了一团。
至于师兄推他下万魔窟?
宋戎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笑意转瞬即逝。
他早就知道师兄是什么人了,不是么?他爱的不只是那人人面前温柔微笑的师兄,不只是那朵摇曳多姿人人喜爱的莲花,他爱师兄的全部,包括他坏的迷人的那部分,手持皮鞭在黑暗中勾唇微笑的师兄,在外人面前装模做样的师兄,甚至是将他推入魔窟得意扬眉的师兄,都坏的叫他,心跳不已。
那人或许是一个沽名钓誉、不择手段、有恃无恐的伪君子,可宋戎爱屋及乌,甚至爱他的恶意,爱他的矛盾,爱他的扭曲。
谁能说,那份独特的恶意,不是一种特殊对待呢?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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