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叠放宫檐上的衣服,迟缓地穿回身,颤抖的手凌乱地揉了揉脸,宫檐下的西窗,暴君惶惑的道歉声还在持续,简直像在索他的命。
半晌,日跃地平线,谢漆坠西窗。
暴君神经兮兮地对着废窗反复道歉,忽然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他抬眼,见到逆光的苍白谢漆,人便呆怔了。
谢漆伸手拍向欲掉不掉的废窗,带着内力的一掌落下,废窗坏得彻底,裂开掉了一地。
“陛下,物件坏就坏了,不用这样道歉。”谢漆嘶哑地轻声,“时辰快到了,您该准备上朝了。”
暴君高骊只顾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像一只流浪的野狗。
身体残留的浓厚爱意冲昏了他的头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声刀子似的呢喃就蹦出来了:“早,老婆……”
谢漆眼前的世界一瞬和废窗一样四分五裂,干涸的唇瓣张了张,全然发不出声来。
【别用高骊的身体这样叫我】
【和我成亲的不是你】
七月七无风无浪,暴君初到此世“顶包”的第一天无惊无险,甚至堪称平静地度过去了。
诚如高骊说的,不管他在这世界整出了什么离谱的活,也不会有人怀疑皇帝的身体里换了个芯子,外人至多当他是烟瘾发作而行止古怪。
他只需要沿着既定的框架规规矩矩地顺行,就能收获一个夙愿以偿的人间。
他必须要做的两件事,一是玩命地去戒烟瘾,二是不许强迫谢漆。
白昼将歇,天边火烧云,暴君同手同脚地走在回天泽宫的路上,被政务裹得像浆糊的脑子不甚清晰,下意识地在想今**臣中的谢漆。
那个沉默又漂亮的青年,他不入朝,午会入内阁,在朝务中主动发表的言论很少,朝臣就着禁烟法询问他的多,被问时他常未语先笑,只是笑的弧度不大,清冷而疏离。
他乱糟糟地想,我在这四年里总共才见过他多少次,相对的时间统共才多长,他不亲近我也是合理……虽然不合情。
烟瘾未除前,自不强迫他。
他既爱高骊,迟早移情我。
不急,有的是时间。
暴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自以为足够冷静自持,还没走到天泽宫,就听得起居郎薛成玉在身后不远处震惊地出声:“陛下,您的手!手!”
暴君这才发现自己边走边下意识地咬了手指头,魂钝不知痛,咬破流了满手血,自然会把身边不经事的人骇到。
“没事。”他强装镇定地低哑解释,“身体有些不适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薛成玉还是骇然,握着小本本低头刷刷直写。
暴君扫了他一眼,烦躁和戾气翻涌着,想杀人的念头浮浮沉沉。
这起居郎在他原先的世界里和他不对付,没少在纸上捉刀砍他,他几次想把人剁碎了。
薛成玉浑然看不出皇帝阴着脸,摇着头同情道:“陛下是因烟瘾发作才自残吧……治心漫漫,陛下,您切莫放弃。圣人云,天将降……”
薛成玉情不自禁地多话起来,暴君便有些懵地多扫了他几眼。
说不明白的感触在心里翻涌,直到夜色侵袭天泽宫,暴君依然有些恍惚。
文书上的字不过脑,他仍在细数此世给予高骊善意的人。
他在异世孤家寡人,另一个高骊在此世拥戴无数,同人不同命便是这么天差地别。
正魂飞九天,踩风前来上报,有些着急地说谢漆急病了。
闻声他立即起身而去,幸好踩风先说了谢漆在侧卫室,否则他都不知该去何处寻人,只以为谢漆又萧索地守在宫檐上,似鹰不似人。
此时是七月七的夜晚,谢漆蜷在被褥里冷汗透背,浑身发着高烧,眼睛紧闭睁不得,脑海混沌醒不来。
凌乱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溯洄,谢漆下意识地清楚,那是他的前世七月七的记忆,是他将死又将重生的节点。
他身在狭隘天牢,看稀薄天光,高沅挥鞭,高瑱哄骗,身体毒发和伤病作祟,喉中血止不住地在呕。
他靠着牢墙,指尖刮了一指墙上脱落的石灰,往鼻梁上一抹,垂眼想死了,却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排山倒海的动静传来。
那个跑出大动静的大个子来到他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将一颗暖烘烘、圆滚滚的珠子塞进了他手里。
谢漆在高烧中眼泪如溃堤,明明紧闭着双眼,却还是在混乱的记忆里见到了倾泻的天光,六月十六白涌山中的日出,七月七韩宋云狄门之夜的火树银花不夜天……记忆不停倒装,交叉,混乱地记起,再彻底地遗忘。
他空有今世飞雀一年后的记忆,重生了,却又忘记了前世今生。
记忆的断代导致他与那个前世的玄漆不一样,就如同高骊与暴君不是同一人一样。
谢漆的冷汗更多了,疼得不知生死的界限。
“谢漆,谢漆……”
两个声音在同时呼唤他,彼世与此世的高骊都在抱他,谢漆蜷得更厉害了,体会到了濒死的剧痛。
他在剧痛中浑浑噩噩地感知着,灵魂似乎被撕裂成了两份,沉甸甸、破破烂烂的部分飞走了。
谢漆听到有人在身边喊,他活了。
“他活了!”
异世天泽宫,七月七深夜,仍隶属吴家的神医满头大汗但精神抖擞,施展了一整个白昼的医术,此时竟还能抖擞地喊话,头发还是灰色的,而非银白色。
不管哪个世界,神医都是神医,妙手回春,嘴刀一流。
“老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救回来!”神医揉揉手腕,兴奋得狂捋长胡子,大有把自己的胡子薅掉的劲头。
捋完,他又不管尊卑地狂拍瘫在床边的皇帝的肩膀,大笑着猛夸:“你小子眼光不错!当今世上,我敢保证除了我没人能救活他!哎呀我真是太了不起了,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这功德又攒了一茬了……”
高骊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大喜大悲地无力瘫着。
他左手直抖,最后一颗血红的天命念珠在十个时辰前,由他亲手交到了天牢中奄奄一息的玄漆手上。
他亲眼看着那颗天命念珠从血红变成透明。
透明刹那,谢漆即成功重生回四年前。
天牢中的玄漆则将死去。
但谁说命运的岔道口只能有那几条呢?
既然时空不停增生,现在多了一个晋国又何妨?
高骊脑海里没有充斥纷繁的诡谲天命,只有最纯粹的悲喜,他想同神医道谢,天泽宫紧闭的门却忽然在这时被推开。
此世未死的最大权臣以人臣身份硬闯皇帝寝宫,不顾衣冠凌乱,厉声便斥退了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神医。
神医见来的是家主,捋捋眉毛就麻利溜了。
高骊还瘫坐在龙床下,抬起被烟瘾折磨得遍布血丝的眼睛,含笑看向高高在上的吴攸:“吴世子……贵安啊。”
吴攸剧烈呼吸了片刻,撩衣半蹲下,和高骊视线齐平,死死地盯着他:“皇帝陛下,你究竟从何处得知我的秘密的?”
高骊搭在床沿的手屈指轻敲虚空,看着吴攸隐隐疯狂的眼神,越发镇定自若:“朕从哪里知道,还重要吗?你窝藏先东宫旧部,先太子妃梅念儿还活着,先东宫影奴之首张忘更活着,高盛的遗腹子……哦,是遗腹女,也活着。”
吴攸最后的隐忍崩坏,见鬼一样地盯着他:“高骊!”
“你给她取名高子稷,真是个好名字。”高骊低声笑起来,“吴世子,如今太子高沅、五王高瑱都还活着呢,你想把高子稷扶上皇位,你觉得手握正统皇子的梁韩两家能答应吗?”
吴攸神情几经剧变,说话都发起抖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骊后脑勺轻靠在龙床上,不住地笑:“再挣扎一下。”
“什么?”
“这个晋国,我们,都再挣扎一下。”
“挣扎什么?”
高骊侧首,满眼血丝地看向昏睡中的玄漆。
他呼吸均匀。
高骊回头来,对着浑身焦虑的吴攸认真地笑道:“挣扎着……活下去啊。”
谢漆病了数日才堪堪能落地。
这病来得奇怪,神医来了也诊不出是什么疾患,除了烟毒的余毒,其余内伤外伤皆不见,若是旁人,神医大抵会怀疑是无中生有地装病,偏偏是谢漆,如他这般能忍疼的人,竟生生疼得卧床三天不能起。
谢漆不省人事,皇帝晚出早归,人前只待在床前干看着,不像三年半前的时节,谢漆烟毒最严重的时候,衣食住行都让高骊揣着亲力亲为地照顾。
至于人后他是什么反应,旁人不得而知,距离帝侍最近的踩风只知道,谢漆的衣服在夜里裂损,翌日喂药时,踩风还眼尖地发现他手腕和脖颈俱有揉捏的指印淤青。
踩风提心吊胆,疑心高骊在这节骨眼不定时抽疯。他收拾了几次天泽宫的乱砸残局,深信高骊烟瘾犹存,不然不会连那架爬梯都砸毁了。
往日是门窗紧锁,独谢漆在内镇住高骊,现在谢漆自己怪病缠身,白天蜷在被褥里发抖、抽搐痉挛,俨然痛苦难熬的凄惨状,高骊的反应如此奇怪,难道是夜里烟瘾发作,不拆宫殿拆人去了?
于是守夜时他便紧张地竖耳紧贴隔墙,深夜时隐约听见了高骊语调起伏的混乱呓语,夜深尽显骇人本色。
踩风情急之下用送水的借口拍门,硬着头皮拍了半晌,沉重的脚步声来到门口,谁知门一开他便挨了一踹,猝不及防间天旋地转地滚到玉阶下。
高大的身影笼罩在玉阶上,似是一团乌云:“要么安静……要么死,明不明白?”
“是,是,陛下恕罪,是奴才聒噪了。”
踩风额头磕破,火辣辣地渗出血丝,四年前他侍奉的是先帝幽帝,幽帝性情更无常,发怒时会以施刑宫人为乐,高骊在位四年除了毁物看着骇然,几乎不曾罚刑御前的人,凶归凶,极少见血,见血也是见他自己的血。
如今是头一遭显暴戾端倪。
谢漆在鬼门关前转悠了数圈,痛倒的第三天晌午神志恢复,睁眼就见神医打着哈欠坐在不远处的桌上。
神医见他醒了连忙过来照料,嘴上噼里啪啦的:“好小子总算是醒了!身体还有哪里不适?你这病得真是离奇,我诊你脉象竟然找不出病因,老子看了一辈子的疑难杂症,又在你身上遇到了新一例怪病!”
谢漆懵懵地缓了小半天,才从神医的废话连篇里听明白自己的状况。
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身体,只知无边无际的疼。
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枯败镂空,重重酷刑加诸身上,血流得没完没了,身体里还有经年的积毒积伤,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肉都没有置身事外,全都在叫嚣着疼。
总而言之,是身躯败蜕的濒死之痛。
疼得他记不起那些在剧痛中飞闪而过的记忆片段。
神医见他迷茫得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望闻问切:“行了行了,你小子还是继续睡觉为好,看你这血气亏的,又得好好补了。真是要命,前头窟窿还没填上呢,又来一场大病掏走了大半家底,你小子是什么无底洞啊你。”
谢漆深呼吸,吊起精神沙哑地问起别的:“您这几天见过陛下么,他看上去还好吗?”
“他是好,可也奇怪得很!”神医战术摸胡子。
此前禁烟令轰轰烈烈的,神医自然也看到了高骊自述深受烟瘾荼毒的文章,写得确实叫人动容。
神医作为极少深知高骊身体状况的人,一看了文章便琢磨明白,高骊整这么一出,不惜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做舆情,都是为了推动禁烟的合情性。
至于高骊在文章里说现在还有烟瘾残留,那都是托词,神医在三年前就把高骊身上的烟毒剔除干净了。
“不是谢漆,高骊宣称自己还有烟瘾,那不是在演戏给天下人看吗?演戏这种事,演一演也就罢了,可他何至于演得这么逼真,还这么持久?演得以假乱真了。”
神医皱着花白眉毛,一通小声的唠唠叨叨,不解而担忧,谨慎地议论。
“你病的这几天,我一直在宫里,瞅他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压根不对,活脱脱一个吸烟吸坏了脑子的古怪样,前天晚上还把御前大总管踹飞了,差点把人骨头踹断了!”
谢漆眼皮一跳,撑起心神认真地听。
“伤人之后,他又摆出副别扭的心虚样,昨天私下叫我给他开些医治烟瘾的汤药,可他身体又没病。”神医把胡子捋了又捋,“我给他诊脉,诊不出个西北风,只觉得他演戏演得入戏太深,演过头了。”
谢漆一时无话可说,只觉身体又疼了起来。
神医虽口快但绝不多话,转而说别的:“你小子,自己掰指头数数,欠我老头子几条命了?”
谢漆吃力地动了动手指,身体还是极难受,想来这窟窿身体又费了神医许多心力,沙哑地缓道:“数不清了,实在是报答不完了,神医,我给您养老吧。”
神医当即被逗笑了:“就你?老子没准活得比你小子命长!”
谢漆也笑着:“是,您是老神仙,正该与天齐寿……”
暴君便是在这阵笑声里回来,一进门先听见神医的话,顿时拉了脸,阴沉沉地想这老头子的嘴不如不要。
神医见他来毫无畏惧神色,如常地打招呼,开口丝毫不当他是皇帝。暴君避着这位不好惹的老神医,四年来习惯了旁人蔑视或恐惧,他不太能适应神医心直口快间的熟络,别别扭扭地应着,到床边坐下紧盯着谢漆不放。
他垂眼盯谢漆的脸,浑然不觉自己眼神中的侵略性,只觉得这漂亮犟种醒来了也是虚弱,虚弱得能继续任人摆弄。
他乱糟糟地想摆弄他,甚至希望他一直病下去。
气氛古怪,神医留下了一沓药方和一大通嘱咐,摸着花白胡子大声嘀咕小年轻黏糊,健步如飞地溜了。
神医一走,谢漆便脱力地闭眼仰回枕上,想说话却实在没力气:“陛下,抱歉,这几天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暴君打断他的话,外袍一解便上了床,展臂就将谢漆抱进了怀里,动作一气呵成的娴熟。
谢漆身上瞬间变冷,急促地喘息着睁开眼睛,森冷地看向眼前的高骊。
“你这是什么眼神?”暴君沉着眉眼生气,一手紧紧将他捂在怀里,一手掐着他下巴晃他的脑袋,又燥又狠又急地结巴着说话:“你、你病的这几天,夜里满床打滚,到朕怀里才安分,每天晚上都是在我怀里这么睡的,怎、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账了?”
谢漆布偶似地被他捏着猛晃脑袋,视线也跟着左摇右摆,身心俱疲地不想动弹。
此消彼长,他消沉,暴君倒昂扬了,粗糙大手熟稔地将他颈上的黑石吊坠拨到颈后去,随即将他捂进胸膛里没轻没重地揉。
“不麻烦……朕喜欢照顾你。”他贴着谢漆耳边急躁地低声,“他三年前能照顾你,我也能做到。所以、所以别这么抵触,都是高骊,别拒绝我。”
他的本意是恳求,磕巴着说出来却成了命令,连正常的好好说话都做不到,便急切得讨要一视同仁。
谢漆被身体深处的层层剧痛折磨得指尖发抖,神智完全无法集中,没力气和他争驳,一声不吭地又昏睡了过去。意识飘忽前他想,必须得尽快好起来,不然什么都不必谈。
不知昏沉了几日,谢漆于混沌中感觉到,魂魄终于从一片沼泽中拔起,身体的剧痛如退潮一般迅速消退,身体一经好转,意识便也紧跟着苏醒。
睁眼就如破茧,恍如蜕皮重生。
感官缓慢恢复,谢漆眯着眼使劲地看眼前,昏暗的纱帐微动,身上好像扒着一头热乎乎的熊,正是半夜。
深夜寂静,无怪乎有人肆无忌惮地大展痴态。
暴君高骊正在吮他的伤疤。
谢漆没有半分惊讶,即便现在这厮咬开他的血管饮血解渴他也不觉惊奇。他呼吸不变地垂眼,借着稀薄的光线看贴在自己锁骨上的脑袋,暴君垂着睫毛认真地把嘴唇贴在他那里的伤疤上,颤栗地又吻又舔。
暴君正兴奋得起劲,丝毫没有发现他已苏醒,饥渴难耐地痴狂贴贴。他那扎根心魂的烟瘾翻涌了将近四年,不是他这短短几月就能彻底戒除的,他已经足足有两个月不曾沾烟,实在是忍耐到了极限。
天泽宫门窗紧闭,月光照不进零星半点,但在他痴狂的眼中,谢漆像一块发光的冷玉,能解他的燥热和痛苦。
他抓着谢漆的侧腰,把他塞进怀里抱得更紧,蛮狠又克制地用牙齿叼开他蔽体的一层里衣,目光贪婪地逡巡着,又摸又舔得从锁骨亲吻到腹肌。
*抱歉 版权原因 该资源已无法下载 仅支持完本免费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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