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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奴持刀重生(今州)


人刚走,方师父风一样捞了把椅子坐在谢漆近处,往常笑嘻嘻的脸上此刻乌云密布,几番欲言又止,略微稀疏的眉毛拧成了滑稽的锅勺状。
“谢如月认罪,不止是认了一己之罪,还变相地把我们霜刃阁作为世家走狗的过往之罪昭告了天下。”方师父斟酌了半晌才把话说出来,“阁主,一个普通的四等影奴,本来惹不出这么大的风波,这么重的影响力的。”
谢漆侧着脑袋:“科场舞弊一事酝酿了许久,最后推出来的罪魁祸首都会被万民憎恨,韩家狠,吴家毒,一旦谢如月带着这个罪名上刑场,霜刃阁就多了至深的污点。”
世家之中,吴家最难渗透,从前的张忘跟随着梅念儿倒戈,更是个暗地里的棘手刺,谢漆不由得怀疑吴攸对霜刃阁的动作洞若观火。
他抹了把脸,呼出长长的一口冷气:“原先我以为吴家造势科考案是要瞄准韩家,现在看民间的讨伐,或许吴攸一开始就预备抹黑霜刃阁。”
方师父老了,直到老了以后才看清了许多事,萌生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徒弟平安,二是希望霜刃阁健康。这个滋养生命又罪孽深重的影奴阁像是他的师与徒的集合体,他刚看到祂有一点向阳的趋势,就发现大巴掌就又把祂拍得四脚朝天了。
老人家愁得要把椅子腿掰断了:“现在连青坤都不知何踪,谢如月这事还能回转吗?”
“不管如何都先试试,我明夜带人潜进天牢,争取尽快见到他本人。”谢漆十指合拢低头,嗓音有些哑,“万一呢?前人说触底反弹,万一……”
谢漆弯下腰,额间抵在交叠的拇指上,脑子一团浆糊。
事亲尽孝,事友尽义,他想尽力,尽管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方师父发愁得快把后脑勺挠成旱地,谢如月这一遭主动认罪迫使他们无从救起,论理谢漆从前与他关系匪浅,世上还能劝动他的只怕也只剩谢漆,但眼下霜刃阁与北境一派的合作紧锣密鼓,他更怕谢漆出事。
“我身体没问题。”谢漆感觉到了他的顾虑,抬起头时重归平静,“烟毒只发作一天,明夜无碍。我从前是玄级,以后也是,您不用担心。”
方师父问:“那阁主有把这个行动告知给陛下吗?”
谢漆抬手按住了后颈,沉默片刻:“明晚我见完谢如月后,再上报吧。”
提前上报肯定会被那大狮子叫停,他不想再耽搁了。
方师父数落着不妥,谢漆抬眼把方贝贝在邺州遇到的麻烦事转告给了他,顿时转移了老人家的注意力:“姓许的关他什么事?!再老实待三个月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干嘛在这节骨眼蹚浑水?”
谢漆轻笑了笑,用外事把方师父赶了出去,倒回病榻上争分夺秒地休息。
失忆后他想不起有关谢如月的记忆,只有感觉,如今到了梦里也想不起来,只有无意识的喃喃梦呓。
“糊涂啊……傻小孩。”
翌日夜里,谢漆果真带了一队精锐赶进夜色,方师父暂且接管了阁里的事务,外事忙内心虑,团团转了一整夜,直到天边鱼肚白,手里的事务没能忙完,外出的谢漆也没能回来。
方师父顿觉不妙,再顾不上许多,分派出人手尽力去打探天牢的消息,同时把事情传递给天泽宫。
然而天牢一切如常,像密不透风的无孔高墙,没有半点消息。谢如月还照旧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警备没有丝毫变动,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潜入的惊动,世家全部按部就班,稳当地筹备将谢如月押上刑场。
谢漆一行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第132章
十四日天亮,谢漆从大觉里醒来,烟毒发作的时限一过重新觉得身轻脉舒,整饬好佩上玄漆刀便风一样出了深堂。
今夜要闯天牢,他最在意的是依旧找不到青坤的踪迹,谢如月一出事便联系不上他,这让他分外警惕。
谢漆知道自己失忆前曾经让青坤去天牢守株待兔,从张忘手里劫出梅之牧带到谢红泪那里,能从玄级的张忘手里抢出人来,可知青坤的武功不弱,在轻功上和谢漆全盛时相差不大。
如果青坤没有蹊跷失踪,至少能从他那里获些讯息,潜入天牢也能有他协助。
这个便宜师弟被怎么了,此刻在哪里呢?
谢漆边想边先去剑炉,北境的青琉矿运送了三批后再补不上,能炼制的全造成了破军炮,几乎都交到唐维手里,剩下一些边角料,剑炉的匠师们还在节俭地研究怎么化废为宝。
刚到剑炉,匠师们齐齐行礼,为首的倍为关切地问他:“阁主身体可好?阁老昨夜来告知了您今晚欲去天牢的事,命令我们多为您准备暗器。”
“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谢漆笑了笑,他就是来充备暗器的。
此前在炸毁的剑炉中被谢漆救下的匠师上前来,呈上了一个朴实的小木匣,里头装着一颗黑润的椭圆石。
谢漆看到那黑石时楞了楞,抬手摸索出藏在衣领下的黑石吊坠:“怎么和我戴的一样?”
匠师觑了他一眼,克己地低下头:“上次阁主救下我,自己却晕阙过去,我带您回深堂时意外看到您的颈链,记住了形状,私下便想为阁主造一枚以假乱真的暗器。”
谢漆拿出木匣中的黑石摩挲了一圈:“匠师好眼力,确实以假乱真了,这暗器怎么用?”
“外层我用脂石裹住了,内里是调配过的至浓青琉。”匠师向他说明了暗器的使用,“阁主,这是一枚伪装过的新型破军炮,您外出任务时若遇上棘手的敌袭,用内力震裂黑石外围抛出去,即可突出重围。”
谢漆眉尾一扬,谢过他们,妥善收了黑石,后头便和脖子上的吊坠掉换。
白日准备好诸事,入夜谢漆告别方师父,带上了一队缃级的新生代小影奴出山,老鹰在肩上耸立,压低了脑袋炯炯地盯视长夜。
谢漆和老鹰一起盯着长夜,右耳听不见,左耳听到的风声就显得更加清晰,连带着思考都剑走偏锋起来。
一者,如果谢如月无法被劝醒,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来挽回来日霜刃阁的声誉。
二者,如果青坤是因为想向霜刃阁传递谢如月的消息,而暴露了与他的同门关系才被抓获控制,那么眼下的谢如月就像是一个等他上钩的饵。
想杀他的人不少,恩师杨无帆告诉过他,当初会执意带他回霜刃阁,有一个原因便是梁家家主梁奇烽想杀他。
谢漆继任后尽力封锁了阁里换代的消息,梁家不知道他继任,否则不会继续遵循旧约向霜刃阁输送钱财,韩家势力才在慢慢崛起,若非青坤出事,韩家绝不可能知道他在统领,至于边缘些的姜郭两家更不必说。
只有吴攸明确知道他在执掌霜刃阁,去年就断了对霜刃阁的资助。
那么,倘若谢如月是饵,钓者只可能是吴家。
思绪在长风里逐渐清晰,谢漆找到了脉络——
韩宋云狄门之夜祸乱,吴攸拥护的先太子高盛死之,其妻梅念儿却活着,甚至孕育有遗腹子。
当其时,幽帝之下的九位皇子只剩三、五、六、九四位,吴攸知道高盛还有血脉在人间,势必盘算着来日拥立那位遗腹子践祚。
四位皇子中只有高骊无根基,先扶持他登帝压制梁韩,来日高盛遗腹子长成,吴攸便能拽下高骊代以旧主之子。
这计划十分可行,高骊和北境一派除非撞上大运,不然正面与暗地交锋都敌不过绵延数代的吴家。
高骊从登基开始就是推出来受气的。
直到杨无帆死,谢漆带领霜刃阁全力拥护他。
吴攸此前都没有将霜刃阁换代的情报告知其余的世家,恐怕同时是借着霜刃阁和高骊联手削弱梁韩势力。
后来,吴攸恐怕得知了霜刃阁也能造出破军炮,其威胁程度当即不可与往日比拟。
这场科考舞弊的造势,吴家从一开始对准的靶子就不止是韩家,还有霜刃阁。
青坤的失踪便也有了逻辑,怕是玄级的张忘奉吴家的命令,提前除了他。
吴攸是世家中最会玩制衡的家主。
所以他是宰相。
谢漆在长风里试着将自己代入吴攸的视角。
【我要继承高盛的遗志,是以我需要许开仁、梅之牧等寒门士人首领,削世家,改晋制】
【我要拥立他的遗腹子,高骊便不能在在位期间壮大势力,收获人心,以免来日不好对峙】
【但我眼下只想削弱高骊臂膀,一削霜刃阁,二削北境军,还不能到和他兵戎相见的地步】
【是以——即便我设下饵将霜刃阁的首领抓获,杀他也不能经我吴家的手】
【我欲抹黑霜刃阁,借韩家推谢如月;我欲杀霜刃阁阁主,也当借旁人之手。若谢漆能死于这个旁人之手最好,来日事迹败露,高骊的怒火会扑在这个旁人身上,灭其本家】
【千丝万缕,为高盛之嗣铺路】
谢漆忽然想到了应对的办法,抬手暂停了小队在风中的奔策。
一队影奴齐齐停下,肃穆信服地在夜里看着他。
谢漆掉转马头看着他们,一双异瞳扫过每张面具,最后停在队伍里的一个少女身上。
“阁主,您半道停下了,可是改变了主意?”
“对,小改。”
谢漆轻驱着马穿行在他们之中,停在那影奴少女面前,以她为中心吩咐了新的计划。
计划在山林的夜风里交代完毕,小影奴们听到了震骇的皇室世家秘闻,悚然到吭不出声,只能瞪着惊骇的眼睛看着谢漆。
这计划改的……他娘的能叫“小改”?
“今夜我入天牢,如果见完人能全身而退最好,如果不能,也不必惊慌。”谢漆抚过玄漆刀的刀柄,“按照我方才所说的去做,不要向阁里透露,戏全套才逼真。”
谢漆摸到了玄漆刀上挂着的小马配饰,又补充道:“但得把我无碍的消息悄悄传给陛下。记住要悄悄的。”
不然那位大狮子陛下会急得团团转。
从飞雀一年开始,每场科考文试都存在舞弊,蔽日倒地。
源头虽是韩志禺建议,但却是高瑱敲定大规模的以假乱真,他们利用科考从其他世家手中大行敛财,壮大韩家,以及尽其所能地维护高瑱心中的王道正统。
何谓正统?即为延续。
子承父业,夫为妻纲。
皇帝的儿子做皇帝,农户的儿子做农户,娼妓的儿子做娼妓。
世道必须稳固有序,生之定之,安身守己,寡嗔痴欲,免生祸端。
泥里走出的庶人,怎可和云上的世族同坐一桌。
贵人生来就是贵人,与庶人不是同一物种。
科考舞弊之事沸扬时,韩志禺忧心而来,问道:“殿下,舆情难以遏止,可需我从韩家当中的高位者择出得当的人,平了这场风波?”
高瑱道:“让如月去。”
韩志禺楞了楞:“少师合适吗?”
“很合适。”高瑱语气没有过多波澜,“高骊一继位,凭他北境一派的倒行逆施和吴家的左右逢源,没有科考,韩家也迟早会被其他的政事问责,替罪人的存在便显得尤为必须。这样的人,不能是韩家中人,但必须包含在韩家一脉中,在我身畔,享我权柄,众人日见又不起疑心。如月自我入东宫就随侍左右,人微却不言轻,最合适不过。”
韩志禺意识到替罪羊从一开始就确立好了,不是谢如月,也当是谢漆。
如果是后者,不知高瑱是否还会如现在一样果断。
如果是后者,不知谢漆是否会和谢如月一样,认罪认得飞快,心甘情愿到赴死也无所谓。
韩志禺觉得换在文清宫的从前,谢漆当和谢如月一样的。谢如月在伴着高瑱的两年里,诸事常有模仿他的影子,至少在过去的四年里,谢漆护卫高瑱,除了没主动伺候到床榻上,其他都与后来的谢如月无差。
但在当下,韩志禺再次感到庆幸——幸好谢漆离开了高瑱。
幸好是更天真更易操控,且高瑱更舍得的谢如月。
韩家有此挡箭牌,确实是太合适了。
高瑱在谢如月面前落了泪,谢如月便去顶罪了,无须他多浪费眼泪,他便乖乖地进了天牢。
虽然对这难得天真炽烈的枕边人有所不舍,但这就是影奴的命,为他而死,隶属光荣。
两年科考下来,韩家敛到的资产已让他感到满意。
用谢如月换来韩家的余富非常划算,但高瑱没想到谢如月还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十月十四的深夜,吴家的人忽然深夜叩东宫,高瑱经久不曾与吴攸走近,闻讯觉离奇,以入虎穴之心进吴府,却在吴攸的书房中见到了许久没见的人。
近乎天崩地裂的惊喜。
高瑱看着那个被捆缚的昏迷中的谢漆,嗓子瞬间干燥起来。
飞雀一年春猎后,谢漆没有随着高骊回宫城,此后高瑱就没有再见过他。
距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年九个月,高瑱沉在理之不尽的朝政中,身边美人能人蜂拥不尽,自诩见过天地之大,能忘怀昔日的背弃人。
然而此时骤然再见,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不能转了。
吴攸在桌案前温雅地看书,轻笑着把抓到人的来龙去脉仔细相告。
礼部科考之事重大,天牢不止有官军严加看管,吴家也派了高手暗中看紧,今夜发现有人潜入天牢试图劫狱,便一举抓获起来。
吴攸声称,他发现是熟人后,一时不知该当怎么处置,不能放又不敢杀之,更不敢交给皇帝,毕竟这谢漆曾是天子近侍,中枢人都知道皇帝曾经拿他当禁脔,曾经寻他如中邪。吴攸说虽然现在皇帝精神稳定,但他仍然不敢因为这么个人和皇帝交恶。思及谢漆也曾与东宫关系匪浅,特地请他来商量。
吴攸半真半假地向他求解,事关谢如月,他询问是否要根据谢漆以劫天牢之举,判定其为谢如月同党,一同押进天牢彻查。
高瑱沉默须臾,意识到吴攸特地把谢漆抖落给自己,意在利用自己的旧怨借刀杀人。
但他不杀。
他想把人要过来,冷静地询问吴攸所求,以及让他封缄谢漆的行踪。
吴攸温和地翻过手里的闲书,温声笑道:“谢大人于我是烫手山芋,殿下愿接手,我唯有感激。但我希望殿下带走他后,最好非杀即囚,莫要泄露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不仅会替殿下抹平他今夜的行踪,今后亦然。我唯愿破晓之后,世间没有这么个人。”
一拍即合,高瑱带走了人,续上了当初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
——给他灌一杯迷魂汤,关进文清宫地下的暗室,囚起来,再不放。
谢漆深夜成功潜入天牢,差一点见不到谢如月。
他在天牢外遇到了果然在静静等待着的玄忘刀,两个玄级影奴对峙,谢漆顺理成章地败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横躺在一张高床上,四肢被精铁打造的锁链困住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在抚摸着套在他左手腕上的锁链,察觉到他的视线,便坐近而来,低头让柔声道:“你醒了,可有不舒服?谢漆,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谢漆借着微弱的花灯光线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是张能遍惹桃花的俊秀面容。
但是一见,便觉彻骨厌恶。
他瞬间知道了这人是谁。
失忆前的自己曾经在文清宫跟随过四年的五皇子。
他果然是那个“旁人”。
高瑱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平静得反常,便伸手去试探着想抚摸他的眼角,谢漆眯着眼睛,静静地等到高瑱的手接近,软垂的右手骤然发力,带起锁链绕过他手腕猛地砸向床面,只听闷咚一声,那手险些被砸脱臼。
高瑱瞬间起身远离他,扶着被偷袭的右手低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
“为什么……”他的声音浸透了哀伤,每一个字都滴出了浓稠的感情,“我从来不曾伤害你,你为什么这样抵触我,伤我?”
谢漆没有理会他,活动着四肢试着从高床上坐起来,他运起内力,丹田无力,舌尖扫过唇齿,尝出了颇为熟悉的味道,判定自己被喂了迷魂汤。
谢漆勉力拉扯着锁链半起身,发现这些锁链是穿过孔洞埋在高床下的,四孔固定,分别在床尾和床中四处,正对应正常人平躺下的脚踝和双手平放的位置。
铺了一层被褥的高床也是由精铁打造,内里只怕全是机关,锁链盘绞在里头,由机关操控着收放自如。
眼下锁链的长度只够谢漆坐起来倚着床头。
谢漆坐起来打量周遭,完全不理会站在一旁的高瑱,只顾着观察环境。
他似乎处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暗室,四面无窗只有黑墙,墙壁上安着密集的灯,也铸造了不少的墙上锁链,看起来像是一个实行私刑的暗黑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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