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赞同:“你说的不错。”
明诚说话的声音轻而清晰:“后来,我去了法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路。喜欢的诗便换成了这样一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天地壮阔,无限可能。”
当残夜还未消退之时,一轮红日已从海上升起;当旧年尚未逝去,江上已呈露春意。
日仍在那里,只是改换了天地。
明楼点头:“听起来的确更好些。”
明诚出神地说道:“有一次,我在巴黎大学的林荫道上,看到你跟一个法国姑娘接吻。我想,你始终是要喜欢别人的,不是汪曼春,也会是其他的美丽女性。八成是不会记得我的。便算是记得,也入不了你的心。所以,我没去跟你打招呼。你有你的幸福生活,我也因为你曾经给过的机会而拥有思辨的能力,从而走上我最想走的一条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不管你喜欢谁,我心里总是喜欢你的。这只是个放在心里的念想,并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所以,没什么不能心安理得的。”
明楼心绪震动,没有说话。
明诚继续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我没想过,会在上海和你重逢。你变了非常多,似乎连立场都变了。不过后来我知道,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很高兴,并没有跟你远离,就算我们的路不完全一致,但至少有一部分是重合的,而不是相背。这样的话,只要不违背我的立场,我就仍然可以站在你身边。我很庆幸,在这些年里,自己学了些东西,不再孱弱无助,而是可以对你有所帮助。我不期待你喜欢我。就算你始终不看我,不将我放在心上,也没什么关系。那本来就不是我分内应得的东西,又何必抱有虚妄的奢想?能够每天看到你,能够经常跟你说话,就已经很好了,是没料到能发生的事。在沦陷区里做工作,一步行差踏错,随时可能没命。可就算是死,我觉得,也没什么可害怕的。发生过的事情,经历过的时光,都是最好的东西。”
明楼平缓了一会气息,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自己的想法跟别人大相径庭吗?”
“跟谁?汪曼春吗?”
明楼视线稍微放空了一会,然后说:“也不只是她。不过她大概算最极端的一个。”
“执意强求的结果,汪处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眼对着眼,明楼问了个问题:“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
明诚不置可否:“人来到世上,就有想堕落的天性。因为向上是困难的,而向下是容易的。她只是找了个理由,让自己堕落罢了。”
明楼追问道:“那么,如果没有那个理由呢?”
明诚轻牵一下唇角:“你们还是会分开。”
“为什么?”
明诚看他一眼,回答:“领地意识。你们都喜欢圈束领地,而一块地方上,怎么能有二主?”
“也就是说,我喜欢她是个错误的选择了?”
“也不算错。”明诚笑了笑,说:“你一向喜欢美的东西。而汪处年轻的时候,确然是个大美女。”
鼻尖抵住鼻尖,明楼这么问:“你不美吗?”
明诚安然答道:“不够美。”
明楼略挑一下眉头:“是吗?难道没有人对你表示过?”
“我不关心这种事情。”
明楼径自下了判断:“一定有很多人喜欢你。”
明诚不以为然:“就算是,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明楼笑了,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很诚实的回答,从没关注过。
明楼深深看着他,代他给出了答案:“因为,只要看明了你是什么样的人,谁都会喜欢你。”
这样说完之后,他低头吻他。
明诚闭上了眼睛,被这个吻扣住。
这个夜晚是雾气浓稠的,什么都是模糊的,失了真。
他从十岁起开始喜欢这个人,到现在,已经十六年了。
虽然能从明楼的言行神态推测出想法,但到底,跟他亲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他本来没想着能够听到。
闭上眼睛,也并不是黑暗,只是更清晰地感知,这个人所发散出的光线和温度。如一轮不落的红日。
蓄在眼里的水光轻轻落了下来,毫无声息地。
明楼的目光变重了,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他一向铁石心肠,几乎不觉得胸腔里有心脏这样物事存在。
但这东西太重,不止拽住眼睛,连带拽进胸膛,拽得本来无形的脏器都像有了实感,有了形体。
泪水滴在上面,将它打出响声来。
明楼一生不知见过多少眼泪,见得多了,心中早已难生波澜。
但他没见过这样的泪。便算是痛楚,都是裹着情味的。光阴沉在里面,并不扭曲错乱,而是滋生成了蔓延的藤萝,悠悠生长起来,不带一点委屈,柔软到十分。
毫无指望,别无所求。最纯粹简单的一往情深。
明楼离开他的嘴唇,凝视这张脸,这个人。
十数载光阴倏忽而过,终于短暂停驻一刻。
明诚望着他,轻轻又说一句:“报国是我的信仰,而你,是我的理想。”
明楼便不得不再去吻他了,吻他的眼睛。
这么安静承顺却又悠然飞翔的生命,谜一样的生命形态。
他知道自己不能放过他。
明楼还是走了,他没有在外留宿的习惯。
而且,他心里还装着件重要的事,得回去办。
出于保密条例,他没有向明诚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不能违反纪律。但他会打一份报告,陈述情况,要求将青瓷转为自己的下线。报告被批复下来之后,才是能揭开谜底的时候。
明诚睡着了,他实在是累得不行,疲惫得不行,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抬。
明楼走之前帮他拉上了被子。
至于事后清理是什么,明长官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个事儿。
男人和女人不同,那里本来并不是用做承受的,不做清理的话,会不适,甚至生病。这个事在明长官这里全无概念。
他虽然经验丰富,在床上能叫人要生要死,那也仅止于床上。
因为一向处于被人伺候的地位,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春风一度之后,别人要怎样辛辛苦苦做清理。
这个知识,明诚倒是有。但他直接累得睡过去,自然也就没做这一步。
他并没睡多久,便在一种被人盯视的感觉中醒了过来。
他经历过的危险何其之多,即使入睡也是浅眠,不敢睡深。
这感觉并不危险,因为没有杀气,所以他全身仍是慵懒的,没有调动起防御机制。
他睁开眼睛,因为太过疲惫而朦胧了片刻,然后看清了是谁。
白玉兰蹲在床边,看着他。
他们做的时候,并没顾忌白玉兰的存在。在床被持续地整出那样大的声响之后,谁还能留得下来?等军警离开这一片的时候,洗手间里的人必然会由窗户出去。他既然上得来,下去又有什么难的?
他居然还在么?
不过就算他一直在,也没什么。他跟明楼说的那些话都是床笫间的私语,声音轻微,不可能叫人听见。
明诚坐起身,他没有躺着跟人说话的习惯。就算多疼多累,也不能以懒散姿态示人。被子顺着引力滑下去,现出他光着的上身。
上面星星点点的,全是被人留下来的痕迹。尤其是乳尖,因为受伤而依旧肿着,颜色是嫣红的。
他毫不在意地开口:“你还没走?”
白玉兰转移开视线,声音低沉:“已经走了。但心里总梗着问题,所以还是回头来找你。”
“我猜猜,你想不通的事情吧。”明诚口气平淡。“你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你,对吧?其实这事很简单,我本来就要和人做,而且看你还算顺眼,帮你不过是顺带的事情。”
白玉兰并没轻易被糊弄过去:“你应该清楚,如果被发现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抓我吗?”明诚轻轻一笑,不以为然:“假如这个后果根本不会发生,那么也就只是件助兴的事情罢了。以我的长官的身份,军警根本不敢多么严格搜查。而且,人性都是喜欢窥私的,难得有围观政要床上表现的机会,你以为,他们会有多么尽忠职守?”
这话颇能唬人,但白玉兰仍然找得出疑点:“那么,那位明先生为何同意你这么做?”
“这个更容易了。”明诚语气轻松:“你也看到听到了,明长官是喜欢玩的,但这样的事情,即使是他,也没玩过。追你的人才那么几个,可见不算什么事。上面人的手段心性,是下面的人不好猜度的。或许这对你而言是大事,但在明长官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抓几个或者放过几个都是随他心情而已。那么,用一个小意外来助助兴,又有什么?”
白玉兰沉默片刻,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明诚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我猜,你之前一直在戏班讨生活,对不对?”
“看得出来?”
“你腾跃功夫这么好,明显是个练家子,练了挺多年。但是用枪却没那么熟,不像是哪里培训出来的,多半是自己摸索的。而且,你的眼形轮廓很深,像是勾描过一样,正是一张角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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